海穹文化的《捷運X殭屍》系列，從2017年出版第1集，至今年再有第3集問世，這個共同宇宙概念的書寫計畫，顯然正持續不斷地開展中，目前第4、5集皆已進入收稿階段。在末日氣氛與現代人愈來愈被體制消磨與麻痺的情勢裡，如此集體創作顯得饒富意思，也就令人有想要一探究竟的意願。

▉殭屍的多重平行宇宙

《捷運X殭屍》主編李伍薰先坦白從寬：「我自己對殭屍體材其實沒有偏好，甚至可以說在35歲之前，是不喜歡的。」但因為環境的緣故，他接觸到不少愛好者，甚至有人會提出希望世界末日快降臨，讓所有人變成殭屍的論調。李伍薰吃驚之餘，也很好奇殭屍到底有何魅力。但真要說起系列的源頭，還是因為2014年的鄭捷無差別殺人事件，與2003年的SARS風暴。

李伍薰說：「如鄭捷般的無差別事件，讓我感覺到人心的恐怖變化，也許我過得還不錯，所以才沒有跌進去那樣的狀態裡。尤其捷運又是城市的進步符碼，卻也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發生了激烈黑暗的莫名殺戮。而SARS則是人類文明再怎麼進步吧，也會因為瘟疫的存在，瞬間烏有，人變回還是依靠生存本能在行動。在那種情勢下，該怎麼看待文明的價值就變成耐人尋味的議題 。」他遂起心動念，對臺灣各大學社團提出邀稿，經由捷運與殭屍的組合，去寫每個人看見的當代問題。但遺憾的是，始終沒有人交稿，只得暫罷。

2016年海穹文化出版了從伍薰《3.5強迫升級》輻射開去的延伸作品《3.5全面升級》、《3.5無盡升級》，「基於共同宇宙觀的創作，做起來相當有趣，所以我也想到這個模式好像也可以挪到《捷運X殭屍》上運用，所以就直接找作者們約稿。」不過，他也強調兩者設定是不同的，「升級系列還是希望確實依據《3.5強迫升級》的未來世界想像進行，但《捷運X殭屍》比較是任憑發揮，沒有太多限制，更像是《蜘蛛人：新宇宙》的平行世界、多重宇宙概念。」

此系列已累積有19位作者、26篇作品，李伍薰笑說：「希望可以湊齊48位，就可以一起出道。」目前他已經規劃到第6集，將是海穹文化7週年慶重點作品，「這系列隸屬Diversity書系，意指多樣性，希望能維持自由奔放的路線。」

▉只是想寫一個笑話而已

根據訪綱寫好答稿的奇魯，一反平常的隨興感，出奇慎重，他打算讀稿答覆。「因為已經是大叔，平常說話一不小心就會飄走，真正重要的核心，反而會沒有提到，太可惜了。」他的直白實誠，讓人莞爾。

奇魯破題表示，寫《捷運X殭屍》這樣的科幻合輯不在他的人生清單之上，對他來說，科幻寫作比較像是打一場遊戲，「我的成長過程讀的、後來想寫的都是武俠小說。」不過，他也必須承認，寫作得要有成品，因為有伍薰邀稿，這幾年間才能累積作品，而且還變成書了，「真的很感恩啦，這些寫作時煎熬的經驗，讓我的人生多了很多想法和體驗。」

「張大春說，武俠就是互文，以現在的話語來講，應該是共同宇宙。我總覺得共同宇宙是很有樂趣的，很多火花是需要系列作品累積到一定的量，和別的作者互相碰撞才會發生。」他提及，以前的武俠因為作家間可以比較自由的抄來抄去，把別人的點子設定加以改寫變形、擴增，所以武俠創作可以蓬勃發展，現在卻是智財權有一點過度政治正確的時代，「大家一言不合就告人，反倒沒有太多關於創作的寬容與自由，但在《捷運X殭屍》這樣的作品，有一種黃金時代又被找回來的感覺。」

我繞過預設的訪綱追問（不想讓奇魯照稿唸）：字母會的作家們，有著激烈的競技關係，大家各顯神通，《捷運X殭屍》與他們有何不同？奇魯頓了頓後，認真地回應：「《捷運X殭屍》也有競技性，你總會想要寫得比別人好，不可能沒有吧。不過就像《聖鬥士星矢》，紫龍一開始也跟星矢決鬥，但後來卻變成伙伴，《捷運X殭屍》創作形式也很相似，先處於競技情況，而後互相瞭解，再一起前進。」這也是為何奇魯會依據AAAAA〈屍速爭霸〉（收錄於《捷運X殭屍》01）寫成〈屍速爭霸番外〉。

「我一開始就真的只是想寫一個笑話。所以，這篇寫得很開心、爽快，沒有什麼掙扎。寫作時感覺我已經在別的地方讀過這篇小說，只是把它抄出來。不像我其他的作品都要掙扎好幾個月。」奇魯一直以來很想在小說裡寫出喜劇性，但始終不得而入，「人生悲傷的事情很多，不誰都有嗎？寫笑話真的難多了。」而〈屍速爭霸番外〉就在看似悲傷悽慘、為愛犧牲的愛情故事中，處處透射著喜劇的光輝。

唯奇魯並不認為他是在寫犧牲，「真愛裡沒有犧牲，就是直接全部都投進去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定義這一篇是搞笑短文。我寫的時候其實完全沒有想很多，就是在寫色色宅男的狂想。」但他也樂於重新解讀自己作品，若要講事後分析的話，「我覺得我想寫的是某種烏托邦理想。一個假裝工作的工作，用來對抗冷漠機械化的世界，用徒勞無功對抗講究效率的世界。像卡謬說過的，日復一日推著大石上山，我們應當認為薛西弗斯是幸福的。」奇魯堅持這句引用太酷了，要拿來作為結語，真是一名可愛大叔啊。

▉如果人生可以被劇透

一派學者風範的葉子，是頭一回加入《捷運X殭屍》行列，作品是〈Yportne-易波涅〉，他表示題目是entropy的顛倒，關於熱力學第二定律，關於能量，關於時間的方向，乃至牛頓的絕對時間，或是後來被愛因斯坦證明的相對時間云云。

聽到專業科學術語成群結隊湧出，我的腦袋自動進入空轉模式。但實際上〈Yportne-易波涅〉是一篇有趣好讀的作品，而且也是《捷運X殭屍》03最不殭屍（非一般殭屍）的殭屍作品。他描繪的是人被卡在過去與未來交會的關頭裡，那種隱喻性的殭屍，人生難以動彈的處境。某種程度來說，《捷運X殭屍》的作者群，每個人都在嘗試用自己的方法重新定義殭屍，葉子則是拉到形而上的層次，賦予殭屍哲學定義。

本名葉明勳的葉子經歷非常豐富，大學讀物理系，後來又跳去視覺藝術領域，然後到英國唸哲學，本質上就走在一個持續人生躍遷的過程，似乎也是熱愛於不確定性的人種。時間是他最關注的研究主題，「過去與未來具有不對稱性，未來我們是一無所知的，但過去卻是完全知曉，同時因為未來有不可知、無從確定的特性，所以又讓人恐慌惶惑。」

時間的雙向性在〈Yportne-易波涅〉裡被呈述著，有些針對未來行進往過去的文字描述讓人心神嚮往，包含在那個時間軸裡，人們依然有能源危機，卻不是耗損，而是回收與還原，就連地球也是冷化，而不是暖化，是對照的，顛倒過來的。我好奇他為何沒有著墨更多？葉子誠實回應：「主要是在與我們逆反的世界裡，物理學定律會是怎麼樣？比如說，樹木是從葉子脫落到全部長回去？那光合作用是怎麼進行？我希望能夠更謹慎合理的提出來，不只是浮面想像。」葉子也透露，他正依據友人（物理學博士）的協助，著手把這個部分寫成劇本，讓人十分期待。

〈Yportne-易波涅〉是一篇預知未來紀事的作品，葉子探討的是人決定要不要成為時間的全知者，小說中男主角拒絕掌握這種能力，恰與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異星入侵》女主角為了情感的緣故、甘之如飴地迎向悲傷的命運相反。

葉子提到臺灣遍地可見的求神問卜、星座學現象，「劇透這件事現在變得非常嚴重，會被千夫所指。但卻有許多人熱中於劇透自己的人生，這不是十分奇怪？」隨後，他講起大學往事，當時在嘉義的中正大學就讀，民雄有位雙眼全盲老人，「據稱開了天眼，非常靈驗。某晚我跟同學一起去，那個場所很詭異灰暗啊，在我們之前是個婦人，因為老人的預言，哭個不停。老實說，當下我很驚恐，所幸輪到我們時，老人已經累了，必須明日再來。」回去以後，葉子就跟同學說他不想去了。

此外，他淡淡講起大一時發生一場嚴重車禍，「差不多就是要掛了，我全身是被拼回來的。」得以存活後，葉子就一直在想，要如何掌控多出來的人生，根據自身的選擇和努力，保持前進，「未來是不可知的，人生才能有意義。」

▉創造自己的殭屍版本

參與《捷運X殭屍》，米爾揚的心情是滿足的，「因為這個系列很有趣，可以完全自由發揮，主編的態度是開放的。」而什麼樣的人才算英雄，是〈沒有你（妳）我無法微笑〉短篇的原始核心，「社會上到處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們可能也是啊，好像一輩子都只能是配角，無論怎麼發聲，都會被忽略。」米爾揚很想要為寫平凡人物也可能有不平凡之處，「社會新聞裡有太多這種例子，比如台北捷運過勞死，又或是職場性騷擾，就很引起我的興趣。」

米爾揚深入研究，認真看很多資料、做功課，甚至去捷運問現場人員，還被投以懷疑這人有什麼企圖的目光。米爾揚說：「我在乎真實感，小說的現場跟真實的現場，必須盡可能一致。」同時，他又想要將被體制壓迫在底下的人們，那種無從發洩的怒氣，與及絕望中的爆發，展現出來，「我想要讓他們的情緒被看見，他們是存在的，就算是萬年配角也是人，也有豐富的情感啊。」

「我也想知道人在什麼樣的處境，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而哪些選擇可以稱為英雄作為？」因此，與其說米爾揚是寫殭屍，不如講他在探討人與非人的界線，「一個人是如何變成怪物？它不會是突如其來的，是人不斷被耗損，像小螺絲一直被整個體制過度使用，變成彈性疲乏，最終才會長成問題。這樣的狀態並不公平，讓我會更想要寫出更多小人物的情緒變化，與他們所面臨的悲哀處境。更根本來說，我想創造自己的殭屍版本，去講我眼中的社會。」

米爾揚認為，他所玩過、看過的恐怖遊戲、殭屍片，最可怕的通常不是鬼怪出現的時刻，而是門即將打開的瞬間，「另外，通常那些妖魔鬼怪一旦可見，就並不恐怖，我覺得最可怕的都是人，人如何扯人的後腿，如何勾心鬥角。」米爾揚分析自己的觀察與體驗，「寫小說時，我知道沒有任何人是壞人，但實際上在組織裡，每個人都可能做出壞的選擇，成為別人眼中的反派。」

最後，米爾揚自陳寫〈沒有你（妳）我無法微笑〉，是想要描繪一個足夠黑暗的世界，而不像眼下反烏托邦小說流行以後，逐漸轉變為娛樂媒介，重複套用同樣公式，失去了原先的批判力量，「另外，這段期間我也在讀北歐犯罪小說天王尤奈斯博的小說，那種在寒冷絕望之境踽踽獨行的感覺，還有雙主角的敘事切換，也都頗受他的影響吧。」

如《捷運X殭屍》這樣的共同作品系列，最有意思的無非是，創作者們在文明的陰影處起舞，他們凝視社會各個角落與面向，目擊更多不被看見、想像與思考的邊緣地帶，而殭屍不外乎是人類當代生存的集體象徵吧。

捷運╳殭屍 作者：奇魯、戲雪、大獵蜥、馬立、石頭書、aaaaa、TB Liu、得涅修、子藝、柏斯、阿酒、伍薰 出版：海穹文化 定價：300元

捷運╳殭屍2 作者：吳尚軒、唐澄暐、陳奐羽、子藝、劉揚銘、綺羅、柏斯、伍薰  出版：海穹文化 定價：300元

捷運╳殭屍3 作者：TB Liu、子藝、米爾揚、奇魯、雨藤、葉子 出版：海穹文化 定價：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