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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彩:洛夫克拉夫特天外短篇集》第六章〈星之彩〉(節錄)

阿克罕西邊山丘狂野聳立,山谷裡生著未經砍伐的茂密樹林。那裡有幽暗狹長的峽谷,谷中樹木異常歪斜,照不到一丁點日光的小河涓滴流動。較緩和的斜坡上有著石塊遍布的老舊農場,裡頭長滿苔蘚的低矮農舍,在巨大岩壁架的背風面,日復一日地沉思新英格蘭的古老祕密;但這些屋子如今全空了,粗大的煙囪崩塌,覆著木瓦的房側岌岌可危地在低矮的兩折式屋頂下膨脹凸起。

老住民都搬走了,而外來客又不喜歡住那。法裔加拿大人試過了、義大利人試過了、那些波蘭人也來了又走。那不是因為什麼看得見、聽得到、摸得著的事物,而是因為某種想像中的東西。這地方不適合發揮想像力,入夜也無法帶來平和夢境。應該就是這東西趕走了那些外來客,畢竟老頭子阿米.皮爾斯可從沒跟他們提起那些離奇日子的記憶。多年來腦袋都有點怪怪的阿米,是唯一還留著的人,或者說唯一還會講起那段離奇日子的人;而他膽敢這麼做,是因為他家實在太靠近阿克罕周遭的空曠原野和旅人常走的路。

曾經有過一條路跨過山丘、穿過山谷,在如今那片枯萎荒原間筆直行進;但人們不再用那條路,建了一條朝南彎曲繞遠的新路。逐漸回歸荒地而長出的野草間,還是可以找到舊路痕跡,就算今後半座山谷都將因新水庫而淹沒,其中有些痕跡也無疑會留存下來。屆時,那片幽暗的樹林將會被砍平,枯萎荒原也會在那映著天光、起著漣漪的藍色水面下止息。那段離奇日子的祕密也將和深處的祕密合而為一;與古老海洋隱藏的傳說、與地球初始的所有謎團合而為一。

當我走入眾山丘溪谷為新水庫勘察環境時,他們跟我說這地方很邪門。他們是在阿克罕跟我說起這件事,而那又是座非常古老而充斥巫術傳說的城鎮,所以我心想,所謂的邪門應該是幾個世紀以來老太婆悄悄講給小孩聽的東西。「枯萎荒原」這名字在我聽來實在怪異又誇張,令我不禁納悶它怎麼會進到一群清教徒的民間傳說裡。等到親眼看過那朝西交雜的陰暗峽谷與斜坡之後,我就不再覺得有什麼好納悶的,剩下還令我不解的,就只有事物背後的古老謎團。我看到那片景色時還是早晨,卻始終陰影四伏。這裡的樹木長得太密集,而且和新英格蘭任一片健康的樹林相比,樹幹都太粗了。林間昏暗的小徑實在過於安靜,濕冷苔蘚和長年腐植鋪成的地表又太柔軟。

開闊地帶只有寥寥幾間坡地農場,多半沿舊道路分布;有些農場的建築都還立著,有些只剩一兩棟,有些只剩單一根煙囪或一塊早早被填滿的地窖。雜草荊棘蔓延,鬼鬼祟祟的野東西在矮樹叢裡沙沙作響。一片令人心神不寧而沉悶的朦朧覆蓋在一切之上;一種怪誕不真實的觸感,就好像眼中所見的透視感和明暗對比有什麼關鍵要素出了錯。難怪那些外來客待不住,因為這不是能成眠的地方。它實在太像薩爾瓦托.羅薩的風景畫;太像恐怖故事書裡那些禁忌的木版畫。

但這一切都還沒像枯萎荒原那麼糟。打從我在一片開闊的谷底偶然到達那荒原時,我就明白了這一點;因為沒有別的名字更適合這裡,或者說沒有別的什麼更適合叫這名字。彷彿當初詩人就是看到了這裡才造出這個組詞似的。當我看著它時心想,這一定是火災所致;但為何沒有一丁點新的植物,從這片光天化日下擴展了整整五畝、像酸液在林野間蝕出的一大片灰色荒蕪上長出來呢?這片荒蕪大半坐落在古道北方,但有一小部分侵占路的另一側。我出於一種古怪感覺而不願靠近,最後是因為工作才逼我穿過此地。在那片廣闊的區域內沒有任何植被,只有一種似乎從沒被風吹動的細小灰色沙土或塵埃。靠近那一帶的樹木普遍多病而難以茁壯,而在邊界上許多枯死的樹幹就那麼立著或倒著腐朽。當我快步走過時,我在右手邊看到一座老煙囪和地窖倒塌後剩下的磚石,還有廢井的巨大黑色深淵,裡頭汙濁發臭的水氣擾動著日光,使它呈現出奇妙的色彩。相比之下,連另一頭那片漫長陰暗的樹林坡地都算宜人,因此阿克罕人害怕的低語也不再令我驚愕。附近沒有房屋或廢墟;就算在早前的日子裡,那地方應該也是一樣遙遠孤寂。到了黃昏時分,我不敢再度穿越那片不祥之地,只能從南面那條彎路迂迴繞返鎮上。我茫茫然地希望雲朵聚攏起來,因為一種對頭頂天上深沉虛空的古怪恐懼感,已不知不覺湧入我心中。

晚上,我向阿克罕的老居民問起了枯萎荒原,以及許多人聽了只是咕噥著閃爍其詞的「離奇日子」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我得不到什麼好答案,只聽說所有的神祕事件都比我本來想像的還要晚近。那根本不是什麼古老傳說,而是講述者有生之年的事。那件事發生在八〇年代,有一家人失蹤或是被殺了。講這些事的人都沒辦法講得確切;因為他們都叫我不要理老頭子阿米.皮爾斯講的那些瘋話,所以我一聽說他獨自住在樹林開始茂密處一間搖搖欲墜的農舍裡,第二天早上便去找他。那是一片令人生畏的古老地帶,已經開始滲出微弱的有毒臭氣,纏繞著那些佇立太久的房屋。我不停敲門才叫醒了這位長者,而當他怯生生曳步來到門前時,我可以看出他見到我並不開心。他沒有我預想的那麼衰弱;但他的雙眼以一種古怪的方式低垂著,凌亂的衣服和白鬍子讓他看起來十分憔悴憂鬱。我不知道要怎麼讓他講起他遇上的怪事,便假裝是來談生意;告訴他我來勘察,並以一些模稜兩可的問題問起這一帶的事。他比我起初的印象還要來得更聰明有教養,而且很快就能像我在阿克罕攀談過的隨便哪個人那樣清楚狀況。他跟我在水庫預定地這一帶見過的其他鄉下人都不一樣。對於那幾哩長的老樹林和農田要被淹沒,他一句抗議也沒有,但如果他家在未來這片湖泊的範圍內,他可能就會出聲了。他表現出來的就只有寬慰;他漫遊了一輩子的這片黑暗古老山谷要消失,令他放下了心中大石。它們最好現在就淹在水底──從離奇日子那時候就全都該淹進水底。他嘶啞的聲音隨著這句開場白而低沉下來,同時他身體前傾,右手食指顫巍巍地、引人注目地指了起來。

我就是在那時聽到這故事;漫無邊際的話語在耳邊不停低聲刮擦,令我即便身在夏日也不停顫抖。我經常得將阿米從漫無邊際中拉回來,拼湊他從那群教授的談話中勉強學舌記住的科學見解,或者修補他故事中邏輯連貫的破碎處。他講完後,我就不再懷疑他的心智是否已些許斷裂,對於阿克罕居民不願多談枯萎荒野一事,我也不再感覺意外。我連忙在日落前趕回旅館,不想要走在戶外時還讓星星出現在頭頂天空上;第二天我便返回波士頓辭職。我再也無法走近那片黯淡混亂的老森林與斜坡,也無法再次面對那片灰色的枯萎荒野,以及荒野上在那倒塌的磚石旁深深裂開的黑色井口。水庫很快就會蓋好,所有上古的祕密將會永遠安置在深水下。但即便到那時,我也不覺得自己會想在晚上造訪那鄉間──至少,不會在那些邪惡的星辰出來時;而且不管別人怎麼利誘脅迫,都沒辦法逼我喝下阿克罕城新供應的用水。

老阿米說,全都是從隕石開始的。出事以前,這裡打從女巫審判以來就不再有鄉野傳奇,即便是那時候,西邊這片樹林也沒有米斯卡托尼克那座小島的一半可怕,當時島上可是有惡魔在一座比印第安人還古老的詭異石造祭壇旁進行審判。在離奇日子到來前,那原本不是會鬧鬼的樹林,裡頭的奇異幽暗也從不恐怖。接著就出現了那道高掛天頂的白雲,還有空中的一連串爆炸,以及從遠方樹林裡的山谷冒出的煙柱。到了晚上,全阿克罕都聽說有塊巨岩撞進了內罕.賈德納家水井旁邊的地上。立在枯萎荒原出現處的,就是那棟房子──座落在那片豐饒花園和果樹園中間、屬於內罕.賈德納的那棟白色漂亮房子……(未完待續,欲知後事請閱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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