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四月某夜凌晨兩點，海德莉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成眠，儘管窗門緊閉，夜風仍將隔壁舞廳的吵雜喧鬧聲傳進屋內。恍惚之間，她伸手往枕邊探，發現空無一人，才想起長期替《多倫多星報》寫稿的夫婿海明威，早已應編輯室要求，前往義大利熱那亞（Genova）報導國際經濟會議。這是海德莉與海明威在巴黎定居後，兩人第一次分開那麼久。

她坐起身，就著夜光呆望著牆，依舊無法理解為什麼會住在這裡。公寓屋內狹窄，彷彿隨時就會碰壁，浴室也有點好笑，就是一個蓮蓬頭、一個洗臉盆，一個夜壺，連抽水馬桶都沒有。海德莉清楚，以家裡的委託金和她從叔叔那繼承來的遺產，加上海明威當通訊記者的稿費，夫妻倆大可像其他美國人一樣住在雅各布大街（Rue Jacob），但他們卻落腳在第五區的舊巴黎區。

因為海明威需要美食，因為海明威需要旅行，因為海明威需要一間寫作專用的旅館套房，種種需要都是錢，但海明威總帶著她，而她最大的需要就只有他。她想起去年底登上「雷奧波迪納號」前來歐洲，當時的海風冷得她犯偏頭痛，但海明威摟著她，好像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但她現在獨自一人。

夜風有些涼，但她禁得住。春天到了，加上海明威不在，她沒有每晚燒煤球取暖。隔壁舞廳傳來一首用手風琴演奏、節奏稍慢的曲子，聽來有些哀戚。「大概是怕顧客跳到死，得緩口氣。」她坐定聽著，想起了在美國時的回憶，那些美好喚醒了她本質上對這一個貧民窟的厭惡——噢，低俗，髒亂，充滿糞便味的空氣。

但海明威總說一切會安頓的，她只好信了。但她現在獨自一人。她走向窗邊，幾名身材壯碩的工人蹲著抽煙；兩個poules坐在街角，和穿著西裝、領口開開的紳士談話，一人抬頭笑，伸手握住紳士的小指，另一人則伸出腳勾弄那人的小腿。遠方傳來計程馬車的馬蹄聲，那敲擊石頭路面的清脆聲響，讓她想起婚前讀過的《包法利夫人》。

反正海明威不在，反正也睡不著，或許她可以出去晃晃。只是下樓探探，有狀況只要立刻回頭就沒事了，海德莉想著。她換了外出服——其實不過就是樸素的寬大毛衣與毛料長裙，但加了一件罩衫——臨出門前，她照鏡子，前陣子剪短的鮑伯頭終於長長一點。當初不該剪的，她不懂（可能也不配）巴黎的時尚，她覺得自己好醜。她鎖上門，輕聲走過其他戶門口，在抵達樓梯口之前先深呼吸閉氣，然後快速往下走。充滿惡臭的公共廁所，每次不得不踏上的那兩塊木板，都讓她神經緊張。

外頭的空氣更涼一些，她隱約聞到馬糞和煤球燃燒的味道，但空氣中最明確的氣味，是醉漢經過時，身上、呼吸中所透出的酒精酸臭，還有女孩身上的花露水。她走到舞廳門口，裡頭傳來帶著笑意的尖叫，她徘徊幾步又往回走，無意間走到平日最討厭的愛美特咖啡館（Cafe des Amateurs）門口。白天，這間咖啡店總是聚滿醉漢，男的女的都有，連海明威也抱怨那些酒鬼「身上散發著體臭與酒醉的酸臭味，讓我對這家咖啡館避而遠之」。咖啡店打烊了，戶外座位沒有收，一名穿著鮮艷橘色小洋裝，罩著男性風格西裝的短髮女人（「是鮑伯頭！」）坐在鐵椅上，指間夾著一根長管象牙煙嘴，桌上擺著一瓶Pernod（保樂牌茴香利口酒）。

短髮女人的胸脯很大，外貌神似海明威新認識的朋友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是俊美的類型，但沒有史坦那麼老，大概只有二十來歲。海德莉不討厭史坦，但介意她帶給海明威的影響，她記得史坦曾給海明威建議，「你寫作時只要留下真正需要的句子」，海明威一開始有些不開心，之後竟乖乖照作，每天刪除她覺得寫得很美的那些句子......

四目交接時，女人對海德莉微笑，深邃的目光在黑夜中彷彿一隻飢餓老鷹那般堅定，海德莉有些遲疑，但腳步依舊踏上，來到桌前。「嗨。」海德莉的法語不好，她沒辦法像海明威那樣快速學習語言。

「美國人？怎麼，睡不著？」女人的英語有些含糊，海德莉無法分辨那是口音還是因為嘴巴沒有徹底張開所造成的。「欸，我有病。」

「什麼？」

「我，這裡，每個人都有病！妳沒想過為什麼巴黎那麼臭嗎？merde！大便！打戰前，政府規定不能漲房租。戰爭結束了，東西貴得離譜，都幾年了，房租一樣不給漲。房東抗議，拒絕接自來水、接電線。每天聞這種空氣，妳不會生病嗎？」

女人有些激動說話，海德莉才發現她俊美的臉龐上，門牙的位置空無一物。她一把捉住海德莉的手，凝視她的手指。「妳的男人呢？好好看著他。他一定也有病！戰爭把每個人都搞病了。」說完，她鬆開手，別過頭去，拿起Pernod喝了一大口，逕自吸煙。

海德莉撫摸著發疼的手腕，凝視著眼前那人俊美的側臉。不，不是史坦，女人更像是莎士比亞書店的老闆蘇維亞．畢奇 （Sylvia Beach），她想起海明威提起畢奇時，總是讚譽不停並充滿感激。「只是免費借書給他，不是嗎？」她明白這樣的嫉妒很可笑，也清楚她們不可能造成感情上的威脅，但她沒有辦法。氣溫冷了，遠方又響起馬蹄聲，海德莉忽然好想回家，不是那個沒有馬桶的家，而是有著大院子，天氣總是晴朗的那一個家......

參考書目：

肯尼斯．S．林恩《海明威》 （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
寶拉．麥克蓮著／郭寶蓮譯《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台灣，麥田出版）
海明威著／成寒譯《流動的饗宴：海明威巴黎回憶錄》（台灣，時報出版）
海明威著／陳夏民譯《太陽依舊升起》（台灣，逗點文創結社）

___原文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2017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