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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扯!魯蛇老爸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七分鐘讀完經典幽默小說〈老爸要出庭〉。
四歲時,我跟老媽以及哥哥姊姊們一起住在呂宋島上的小鎮。一九一八年,老爸的農莊被我們菲律賓突來的洪水給沖毀,之後好幾年我們便一直生活在這個小鎮─雖然他比較想住在鄉下。我們家鄰居是個有錢人,他家的孩子們很少踏出門。當我們這群男生、女生在太陽底下又跑又唱的時候,他的兒女始終待在屋子裡,窗戶還關得緊緊的。有錢人的房子好高,他家的小朋友們一眼就能望進我們家窗戶,觀察我們胡鬧、睡覺、吃東西——要是屋裡有幸出現食物的話。
這陣子,有錢鄰居的僕人老是在炸好料、煮美食,香味從大房子的窗戶隨風飄進我們家裡。在家無所事事的我們,會把食物香氣深深吸進身體裡。有時候,我們全家人早上還會守在有錢鄰居家的窗戶外面,只為了聆聽他家油鍋煎培根或火腿時傳來,如音樂般悅耳的滋滋聲。我還記得有一天下午,鄰居僕人們烤了三隻雞,個個鮮嫩肥美,肉汁滴落在燒得炙熱的炭火上,發出誘人心神的香氣。我們直勾勾地盯著這些僕人翻轉烤雞,想把這天堂般的氣味,毫不浪費、一點也不剩地吸進肚皮。
偶爾,有錢鄰居會在窗邊出現,怒氣騰騰往下瞪,以眼神掃射我們,一個接一個,像判刑一樣。我們全都身強體健,因為成天頂著太陽在外面跑,或者游進流往大海的冰涼山泉中;有時出門玩耍前,還得先在家裡來幾場摔角。我們總是精神奕奕,笑聲像傳染似地此起彼落。經過我家大門的其他鄰居,常常會停在院子口跟我們笑成一團。
笑聲是我們家僅有的財富。老爸最愛搞笑,他會走進客廳站在立鏡前,用手指頭將嘴巴弄出奇形怪狀,以鬼臉自娛,再哈哈大笑跑進廚房。
太多事讓我們發笑。比如說,一個哥哥有次在手臂下夾了小包裹返家─看來挺像預備了羊腿還是什麼奢侈美食─期待得我們口水直流。他匆匆來到老媽身旁,把小包裹拋上她的大腿。我們全站在一旁,緊盯著老媽解開包裹上複雜的繩結。突然,一隻黑貓從包裹裡竄出來,發瘋似地在屋裡狂奔亂逃。老媽追著我哥滿屋子跑,揮舞著小拳頭要揍他,而我們則東倒西歪,笑岔了氣。
還有一次,我一個姊姊突然在夜深人靜時放聲尖叫,老媽急忙過來安撫,但她還是哀怨地哭著。當老爸點亮油燈,只見姊姊滿臉羞愧望著我們。
「怎麼回事?」老媽問她。
「我懷孕了!」她繼續哭。
「別傻了!」老爸吼著。
「妳只是個小孩啊。」老媽說。
「我說,我懷孕了!」她大叫。
老爸蹲跪在我姊姊身邊,將手放上她的肚子輕輕觸碰。「妳怎麼確定自己懷孕了?」他問。
「你們自己摸吧。」我姊姊哭叫。
我們都把手放到她肚子上,裡頭的確有東西在動。老爸嚇壞了,老媽則一副遭受重大打擊的樣子,問道:「那男的是誰?」
「沒有男人啦。」我姊姊說。
「到底是什麼狀況?」老爸問。
姊姊猛然掀開身上的短衫,一隻大牛蛙跳了出來。老媽應聲昏倒,老爸打翻油燈,燈油濺出一地,我姊姊的毯子瞬間著火。我一個哥哥在地上滾來滾去,笑瘋了。
等火勢撲滅,老媽也清醒過來之後,我們躺回床試著入睡,但老爸還是大笑個不停,吵得我們睡不著。老媽再次爬下床,點亮油燈;我們在地板的椅墊上翻來滾去,隨意跳舞,肆無忌憚地大笑。除了那個有錢人之外,鄰居全被我們吵醒,睡眼惺忪地跑到我們家院子一起胡鬧大笑。
這樣的生活過了好幾年。
歲月如梭,我們長大,元氣飽滿,有錢鄰居家的小孩們卻日漸瘦弱;我們的臉色光潔紅潤,他們則蒼白、哀傷。有錢鄰居夜裡開始咳嗽,沒多久就咳得不分日夜。然後輪到他老婆咳嗽,接下來,小孩們一個跟著一個,也咳了起來。他們的咳嗽聲在夜裡聽起來像一群海豹哀號。我們圍近他們的窗邊聽著,不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我們很確定,他們絕對不是因為缺乏營養而生病,畢竟他們可是每天都在炸那些有的沒的好料吃。
有一天,有錢鄰居在窗邊露臉,站了好久。他緊盯著我心寬體胖的姊姊們,接著是我的哥哥們─他們的胳膊、雙腿粗勇得像是菲律賓最強壯的莫拉夫樹。他嘎然關上窗戶,在屋內來回踱步,關緊每一扇窗。
那天起,有錢鄰居家的窗戶緊閉,孩子們再也沒出過門。不過我們還是能聽到僕人們在廚房裡煮菜,不管窗戶關得再緊,食物香氣依然免費隨風送進我家。
某日上午,公所派警察送了密封文件到我家──有錢鄰居對我們提出訴訟。老爸帶著我去找鎮上的書記官,詢問他緣由。他對老爸解釋,說那個人指控我們這幾年來一直在偷竊他那些財富和食物裡的靈氣。
出庭那天,老爸將舊軍服慎重打理了一番,還向我哥借來一雙皮鞋。我們第一個到場。老爸安坐在法庭正中央的椅子上。老媽占好了門邊的椅子,我們小孩子則坐在靠牆的長椅上。老爸坐不住,不斷跳起身,雙手朝空氣戳刺比劃,看起來就像在隱形陪審團面前捍衛自己的權利。
有錢人出現。他看起來更老、更衰弱了,臉龐爬滿深刻的皺紋。一名年輕律師隨他前來。旁聽者陸續進場,幾乎坐滿整個法庭。法官走進場,坐上一張高椅。我們匆忙起身致意後坐下。
開庭準備程序完成後,法官望向老爸問:「你有律師嗎?」
「法官,我不需要任何律師。」他說。
「准。」法官說。
有錢人的律師跳上前來,手指著老爸質問:「你是否同意,長久以來一直在竊取原告財產與食物中的靈氣?」
「不同意。」老爸說。
「你是否同意,在原告僕人烹煮肥美羊腿或是鮮嫩雞胸時,你和家人會圍在原告的窗邊,吸取食物香氣?」
「是。」父親說。
「你是否同意,原告與他的孩子們染上結核病日漸虛弱的同時,你和家人的身體卻日漸強壯、氣色紅潤?」
「是。」父親說。
「這些你怎麼解釋?」
父親起身在原地踏步,搔著頭皮仔細思考。然後開口說:「法官大人,我想見見原告的兒女。」
「傳原告的兒女。」
他們怯生生地進場。列席旁聽的人無不目瞪口呆,甚至用手摀住嘴巴─從未見過如此瘦弱、蒼白的小孩子。他們垂著頭靜靜走到長椅就座,瞪著地板發愣,不自在地撥弄雙手。
老爸一時間說不上話,只能站在椅子邊凝望他們。醞釀許久,他終於開口說話:「我想盤問原告。」
「准。」
「你宣稱我們偷了你家財富的靈氣,害你家變得愁雲慘霧,我家反而笑聲連連,是嗎?」老爸質問。
「是。」
「你宣稱我們趁你家僕人煮菜時,在你家窗戶外頭閒晃,偷走你家食物的靈氣?」
「是。」
「好,那我們現在就償還你的損失。」老爸說完,向我們小朋友這邊過來,拿走我放在膝上的草帽,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些菲幣放進去。他轉向老媽,她隨即添進幾枚銀幣。我的哥哥們也把手上的零錢丟進去。
「法官大人,我可不可以到走廊對面的房間裡待上幾分鐘呢?」
「去吧。」
「謝謝。」老爸說。他邁開步伐,走進另外一個房間,雙手捧著帽子─幾乎滿滿的硬幣。兩個房間的大門敞開。
「準備好了嗎?」父親大喊。
「繼續。」法官說道。
硬幣撞擊發出的清脆響音悠揚傳進法庭來。旁聽者轉過身,滿臉疑惑地尋找聲音來源。老爸走回法庭,站在原告面前。
「你有聽到嗎?」他問。
「聽到什麼?」有錢男人問。
「我搖晃帽子時,錢幣發出的叮噹靈氣?」
「有。」
「那麼你已經獲得補償了。」父親說。
有錢鄰居張大嘴巴,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就從椅子上摔下來。他的律師急忙上前攙扶。法官敲下木槌。
「案件駁回。」他說。
老爸趾高氣昂地走在法庭裡,法官走下高椅來跟他握手。「話說……」他低聲說:「我有個叔叔就是因為笑過頭,結果蒙主寵召。」
「法官大人,想不想聽聽我們一家人的笑聲?」
「好啊。」
「小朋友們,你們聽到沒?」老爸問。
姊姊們最先笑出來,我們立刻跟上,沒過多久,旁聽者加入我們一起大笑─捧著肚子,在椅子上笑彎了腰。這些人裡,法官笑得最大聲。
*本文摘自卜婁杉經典小說《老爸的笑聲》。
作者簡介
卡洛斯.卜婁杉(Carlos Bulosan, 1911-1956)
「生命是一件集體作品,社會真實也是。因此作家必須參與盟友的鬥爭,陪著他們一同保衛、照亮、充盈生命。否則,他將毫無生存意義――什麼都不是。」(卜婁杉,〈身為工人的作家〉)
第一位在《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雜誌長期刊登文章的菲律賓作家。卜杉透過幽默風趣的文筆,向全世界讀者展示菲律賓農村文化的豐富內涵,其代表作品有《老爸的笑聲》、《美國在心中》等,皆為亞美文學重要作品。
自許為「文字工人」的卜婁杉,自幼生長在貧困的農村,看盡農民受到有權勢者壓迫的辛酸血淚,也因此「為受壓迫者發聲」成了其畢生創作核心。他的作品具有濃厚自傳色彩,筆觸敦厚帶著童真,跨越種族與文化邊際,道盡殘酷世界的荒謬無理,也細膩地記錄每一個為了生活流汗耕耘的小人物,在這漫長的人生裡所能緊緊抓住的幸福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