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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與我」——《夜讀巴塔耶》作者序
◎朱嘉漢
我在二十歲那年遇到巴塔耶。
當時我在天母的二手書店打工。我延畢,等待入伍徵召,對於前途沒有光明的想像,內心卻有種巨大的不甘心。像是我念茲在茲的寫作,明明嚮往著寫出世上最傑出、最動人的作品,卻連個稍微像樣的作品都沒有。我怨恨自己的渺小,也被巨大的野心折磨。
某天,工作時,我無意間收到一套「世界性文學名著大系」的套書。我作為稱職的店員嗅覺還算靈敏,除了好好收藏且沒有賤賣掉這夢幻套書外,也禁不起誘惑去翻看。從套書抽出的第一本書,就是巴塔耶的《愛華坦夫人及其他》。
還記得讀完時,我內心有難以言喻的激動。覺得這本書與我讀過的任何一本書都不一樣。想要大聲告訴全世界,這裡有個很厲害的作家。
但與此同時,我不知道如何分享起。首先,我對巴塔耶其人所知甚少。其次,我缺乏言語來轉述內心那無可比擬的激流。
作為店員,我有幸接觸到這本書,雖然,基於某種職業倫理,我也不能占有這本書。於是,讀完那一回後,我記在心裡,放回了那本書。我想總會再遇到他的。只要我繼續探索,繼續欲想著創作,我就不可能迴避巴塔耶。
後來,學了法文,到了法國留學。我選擇人類學家牟斯作為論文研究起點。不知道出自於故意或是巧合,總之這樣,我離巴塔耶就不會那麼遠。憑藉著人類學的基礎,與留法期間多少累積的歐洲哲學養分,對於巴塔耶的思想與論述方面,我能夠較有系統地理解,甚至能夠解釋了。
不過,巴塔耶最吸引我的,還是他語焉不詳的句子、戛然而止的敘述,還有令人心碎萬分的吶喊,戰慄不已的狂喜狀態。這些理論難以解釋的、私密的、陌生的聲音,反倒是我會反覆閱讀巴塔耶的原因。換句話說,在找到清晰的方式系統地解釋巴塔耶的思想後,我更珍惜他無法輕易被理論化約的地方。
很奇妙。巴塔耶寫作裡呈現的規則破壞、瘋言瘋語到失語、碎裂斷片的字句,反而是在我漫長的創作摸索期遇上瓶頸、甚至發生過閱讀的厭食症(讀什麼都不對的狀況)時,最可靠的救命繩索。
讀著巴塔耶的法文,並不感到陌生,因為巴塔耶總是在陌生中探索。甚至翻譯成中文後,譯文的陌生感,其實有時更能讓人喜歡上巴塔耶—畢竟他的作品不排拒任何晦澀,可以容納許多無法在系統裡被歸類的事物。
我也在巴塔耶的文字碎片中,慢慢拼湊起自己。我第一本長篇小說集《禮物》有收錄一篇〈阿奴斯•索雷爾〉,短短的篇幅,全是用巴塔耶含有「我」的句子拼湊而成。除了展現技巧、玩弄概念外,也是我的某種致敬,將巴塔耶放進自己的小說裡,而且試圖挑戰他,在意識的深處與他認真交手。這也是我目前為止私心最喜歡的一篇創作,這樣的作品,我是不可能再寫第二次的。
現在,即將交到你們手上的這本《夜讀巴塔耶》,源自於種種意外。關於成書中間發生的故事,我決定留待將來說明。簡單來說,在替逗點文創寫了睽違已久的《眼睛的故事》以及《聖神•死人》的推薦序後,在總編輯陳夏民的安排與鼓勵下,2018年我們連續辦了數場「夜讀巴塔耶」講座。每回講座,都準備數千字的講義,包括主題解釋,以及文本選譯。以此為架構,發展出了這本小書。
對我而言,意外地寫出一本書固然可喜,最大的收穫還是可以理所當然地密集重讀巴塔耶。也終於有機會,可以書寫「我的巴塔耶」。我發現客觀地評析巴塔耶是不可能的。因此,在這本書裡,我盡最大的可能去武斷地寫,用我最為本質的思考習性,與巴塔耶對撞。甚至某種情況下,不只是所有格(「我的」),而是最單純的系詞:我是巴塔耶。
因為這不可能的狂想,讓我在書寫時得到最大的歡愉。
我期待這本書任何平易近人、方便理解的部分,能引導人們進入巴塔耶更難以理解、晦澀、令人困惑的領域。而閱讀巴塔耶最簡單、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面對他,直接感受他帶來的感官刺激、觀念範疇的瓦解,以及巨大的抒情能量。
現在,讀者們,換你們了。接下來的,就是你們的「我」去夜讀巴塔耶,去創造屬於你們眼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