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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自助餐》不想說的那些

文:劉芷妤

這陣子因為接受一些學生訪談,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當時寫下《女神自助餐》的心情。學生訪談與我們這些大人的切入點很不一樣,看似無厘頭的題目,有時候能切出我自己也沒有料想到的透徹切面。

同學們讓我發現,原來我是用「我不想寫什麼」作為前提來寫作的。

剛開始,夏民提議我以女性經驗為主題寫作時,我心裡非常抗拒,認為並不是我是女性就該寫這個題材,深怕輕易寫下去就是在賣弄女性這個性別,這個題材平時也並非我會優先選擇閱讀的選項。在我有限的理解中,如果我不想寫初經、學生裙、少女的內衣肩帶這些看似輕盈甜美的外圍事物或極為個人的成長故事,真要深入寫起女性經驗,那麼似乎只有兩個選擇:不是把女性寫得多弱勢多痛苦,就是把女人寫得像是浴火鳳凰那樣,無論遭受什麼委屈都堅強吞忍,最後忍無可忍於是奮力回擊、打倒一切壓迫,成為女帝那樣令人無法逼視的存在。

我首先絕不想把女人刻意寫弱,讓人覺得妳們這些女作家「又在」哭哭啼啼求關注;我也很不樂意把女人寫得超強,因為我深知那樣的角色有多不切實際——在故事裡我或許能安排一個「她能夠起而反抗」的情節與環境給她,讓讀者看了大快人心,但事實上呢,剛好擁有那些天時地利人和的人並不多,沒有那種條件也就罷了,這類的書寫還經常可能讓人拿來奚落身旁的女性,甚至用來質疑自己:「為什麼這個女主角就可以,你就不行?」

我見過太多現實中成功女性的案例是被這樣使用的,我為什麼要創造另一個?

但也因為這樣的直覺抗拒,我知道了自己不想要寫的東西是什麼,這才找到了那些介於之中,我認為是關鍵所在、想寫但不容易寫的部分。

女性的姿態與遭遇有千百種,我從未以為幾篇短篇故事就能寫盡這個性別,因此我必須確定自己想要寫的是什麼,至少要知道自己不打算寫什麼。

我刻意避開了那些情節重大,必須上警局上醫院上新聞的事件,雖然戲劇化的事件很吸睛,譴責顯而易見的暴力也是最不容易站錯邊的事,但我不打算著墨在那些大部分的輿論和法律層面都已經有基本共識的事情上,而這並非我認為那些事不存在或不重要;我也絕對不會想寫頭腦清楚知道遇到男人性騷擾就尖叫、被摸屁股就踹回去、拿了自己的東西就把他告到傾家盪產身敗名裂的所謂新時代女性,知道自己的界線並且只要有人越界就能立刻還擊的女性當然不在少數,我自己每每在現實中聽說也都拍手叫好,但我不打算在寫作時聚焦在這類乾脆簡單沒有疑慮的人與事,當然,這也並不代表我認為不應該這麼明快決絕。

只是,那都不是我想要用這本書表述的。

排除了我不想寫什麼,『想要寫什麼』的這件事,就漸漸地浮出來。

我想要寫那些「好我雖然知道該怎麼做,但你自己看看嘛,現在這樣我真的能那樣做嗎?」「他現在做這些都不違法,但我總不能等他違法了才開始擔心」的每一個該死的片刻,因為那樣的片刻,無所不在。

那樣的片刻,無論多麼讓人感到不適,都難以用「性騷擾」「性侵害」「性別歧視」這些既有詞彙形容。它們噁心髒臭污濁黏膩,不是純正的黑色,沒有固定的色階,也沒辦法乾脆地從鞋底(甚至不弄髒手地)刮下來就能繼續無事往前,卻是我們每天都必須面對的,然後我們卻只能摸摸鼻子將它拋諸腦後,因為我們眼前還有很多事要奔忙煩惱,而那些事情說出來會招來皺眉不諒解,不,光是在心裡多想個兩回,自己都會覺得欸我是不是太誇張了。

沒有時間心力為小玻璃碎片停下來,不表示它們就扎不進腳底;我們可能因為踩多了玻璃渣所以能夠練就一身〈火車做夢〉裡那個早餐店老闆娘的皮粗肉厚,但那不代表,玻璃渣就該永恆地躺在那裡,扎遍所有細嫩或粗硬的腳底,我們還得感謝它們把自己訓練得腳皮肥碩踩得死蟑螂,不是這樣的。

而最糟的恐怕是,那些玻璃渣很多也都是我們自己沿途丟下的,當我們腳底粗礪得不怕玻璃渣之後,隨口就能嘲弄其他人「誰有那個閒工夫想那麼多」,或者在網路上輕易對別人的處境妄言「你就分手/離婚/尖叫/找老師/找警察/告死他⋯⋯就好」的那些所有時刻,都在丟下玻璃渣,用它們刺傷其他無數女孩。

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下的女性,我們擁有的基本常識應該相去不遠,如果有人無法按照這些基本常識去做,那可能並不因為我們特別聰明知道該怎麼做,可能只是因為幸運,我們可以那麼做。

我們不是電不是光不是唯一的神話,不是只有我們知道一加一等於二。

所以我在〈別人的孩子〉中,儘管自己心中比較傾向媽祖婆立委的想法,但在故事中仍然讓她的助理因為親身經驗而恨她「有餘裕能這麼想」、讓她的政策與理想遭受現實中被利用來脫罪、甚至被利用來誣賴他人⋯⋯的各種夾殺,讓我投射在媽祖婆心中的理想,被故事情節冷嘲熱諷,而不是讓她像個聖母白蓮花那樣輕易就能證實自己超級正確;在〈靠北克莉絲汀〉裡,有著各式各樣的雙標,落在各式各樣女性的家庭位置上,以及明知雙標但也只能接受甚至善用的各種情境,踩在自己母親甚至自己扔下的玻璃渣上,痛卻叫不出聲;在〈荔枝使用說明〉中,我讓一個備受性羞辱折磨的女主角,也許讀到博士了,照理來說應該很有資源好好給孩子性教育,但仍然被自己的生命經驗所困,真要執行性教育時也破綻百出;在〈女神自助餐〉中,聰明幽默能力好的職場女性,平時寫再多犀利的文案讓人拍案叫絕,也很可能因為擔心自己被反質疑「在這種要挑一個人升職的關頭提出這種控訴,意圖未免太明顯了吧?」,而必須反覆斟酌自己寫出來的一封信,即使她明顯是受害者。

她們所遭遇和擔心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嗎?都只是想太多嗎?都是我把她們的日子寫得太慘了嗎(我已經刻意避開真正慘烈的情節了呢)?我當然能把故事情節編得更大快人心一點,丟出更直觀的解決辦法,但那不是我想寫的——說起來這本書怎麼會是宣揚女性主義呢?根本是在diss女性主義,描寫女性主義有多麼難以在生活中實踐。

在這些故事裡,若真的有人能嚷嚷著男女平等、Me too或女權的,恐怕絕大多數都是諷刺與嘲弄,若真的有人能義正辭嚴指導別人該怎麼做,那通常都是閒雜人等,或者離本人更遠的網路鄉民,一如我們每天所經歷的。

如果你的生活能夠用簡單的行動守則解決,那你很幸運,那很好,但不能幻想整個世界都那麼非黑即白,並且責怪那些不得不被弄得灰撲撲黏膩膩的人。

如果讀者在看這些故事時,因為這些女人沒有選擇痛快反擊而感到困惑甚至不滿,那麼或許很接近我想要說的那些事:有時候並不是這些女人弱到無法反擊,而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那些情況中,傷害你的對象不是某個站在那裡讓你可以像打沙包那樣重擊他的人,即使有,也可能不是單一個案反擊就能處理或者扭轉的事,有些事情就是必須要整個世界學會怎麼樣對待另一個和自己不一樣的別人,而不是老要那個被不當對待的人學會怎麼處理自己的感受,努力扭轉自己的遭遇。

這是我所在乎的事,在我的想法中,比起太容易辨別是非的那些強暴猥褻,更加阻礙世界變好,因為它們無法用一個詞語或句子指涉,要處理起來更困難。這,才是我想寫的。

我當然認為受到欺負的時候應該要反擊,但我想要追求的並不是人人都擅長反擊的世界,不是的。我想要追求的是,人人都不需要反擊的世界,無論你是什麼性別,心中的陽剛與陰柔有怎麼樣的佔比,都能依照自己的願望長成自己想要的模樣,那樣的世界。

當然,你可以說那是做夢,就和「希望人人都擅長反擊」一樣,都是做夢。

但,如果都是做夢,那不如讓我把這個夢做大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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