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陳夏民策畫，於桃園市立圖書館新總館舉辦，由劇場藝術家程鈺婷主持、且場場帶來教人寒慄讀劇演出的「打開耳朵閱讀經典」系列講座，本週迎來最後一堂。程鈺婷與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翁稷安，一同探討愛倫坡小說〈紅死病的面具〉，從中延伸出人類面對疫情的恐懼、不安，以及人心的極可怕之處。

▉恐怖小說是愛倫‧坡恐怖人生的投射

相較於前兩場談〈黑貓〉、〈告密的心〉魔鬼附體一樣的殺人犯獨白，本場所討論文本〈紅死病的面具〉則更像是在古典、華麗的派對空間裡展開的恐怖片現場，尤其涉及傳染病散播的描繪，更讓經歷Covid-19大疫情的當代人特別有感。

程鈺婷介紹本業教授歷史知識的翁稷安，說他不務正業，看到有趣的事，即使和學術沒什麼關係，都會忍不住想去湊熱鬧。翁稷安本就喜歡寫書評，近幾年更寫了許多漫畫有關的評論，還有個Podcast《大衛鮑魚在火星》。

翁稷安笑著說：「所謂大衛鮑魚就是大衛‧鮑伊的替身，我當不了鮑伊，但又想要向他致敬，所以只好當個好鮑魚。這個節目裡就是把我日常寫作的評論都聲音化、錄製成節目。」

程鈺婷表示，前兩場講者黃涵榆、汪漢澄分享他們眼中的愛倫坡：前者講坡是美國文藝復興的重要文學家之一，且十分不美國本土，反而接近歐洲文藝風格；後者則是挑明了愛倫坡是有精神疾病、讓人很難相處的人物。

「我上網查了一些關於〈紅死病的面具〉資料，其中有人說，紅死病象徵著坡的婚姻狀態，尤其是面臨帶來死亡的肺結核，接連讓他喪失了母親與妻子，人生裡充滿了一個又一個的失去，愛倫坡以此顯示出了病與死的無法抗衡。」程鈺婷說。

翁稷安提及愛倫坡生平坎坷，生父母是演員，尤其母親在當地戲劇界享有盛名，但父親拋家棄子後沒多久，母親就得肺病辭世，遂被母親的戲迷收養，養母頗為鍾愛坡，但和養父處於敵對關係，沒多久愛倫坡的養母沒多久也去世了，這種種都導致他年紀輕輕就有喝酒、賭博的習慣，帶著強烈的自毀的傾向，總想要對世界抗議與證明一些甚麼。而後養父另組家庭，跟坡斷絕關係。愛倫坡則與十三歲的表妹成婚，並與妻、妻子媽媽同住。

「愛倫坡很需要家庭的溫暖，而當他有了新家庭的寄託後，就戮力經營文學，然而就在成名之際，妻子又因肺結核死去，美好破滅。於是他開始自我放縱，也邁進了自毀的人生階段，期間不斷跟人求婚，屢次被拒絕或悔婚，有一些根本是他自己毀掉關係的。愛倫坡永遠在追求一個圓滿的家庭，但始終無法如願。我覺得他是需要被治療的悲劇人物。而酒精中毒的愛倫坡，恐怕連他自己都無法確認精神狀態吧，有時清醒，有時瘋狂。恐怖小說不過是他恐怖人生的投射，反映著他的生活，把內心的狂亂喊出來，既是叫囂、哭喊，也是求救吧。」翁稷安深刻解析道。

▉大自然在跟可怕人類的我們說著，不要再破壞地球了

〈紅死病的面具〉：「『紅死病』在這個地方猖獗已久。如此要命或可怕的瘟疫可是前所未見。血即是其化身與標記──紅色的血，駭人的血。這病會引發劇痛，造成突發性眩暈，再來便是致人於死的毛孔大量出血。出現在患者身上，特別是臉上的猩紅色斑點就形同一道禁令，將外界一切幫助與親朋好友的慰問重重斷開。而從感染、發病到喪命，整個過程只消半個鐘頭的工夫。」

朗讀完上述一段，程鈺婷說：「這根本就是更強烈版本的Covid-19，而小說中的大公在面對紅死病採取一種不願面對、但心理上又抱有正面得很離奇的態度，他帶著很多人躲進城堡，而且還繼續狂歡，舉辦派對，盲目相信死神會被堵在外面。」

程鈺婷在讀劇演出前，帶領讀者進行對小說所描寫的奇怪七房間進行空間想像練習，先是閉眼往右是藍色的房間，往下則是紫色的房間，左邊是綠色房間，跟著往上推開一扇門，是橘色房間，然後正前方是純白的房間，往內心深處去就會找到擺設了無數花朵的紫羅蘭房間，穿過身體後，則是會看到黑色的空間。而每一個房間的布置都是同色系的，家具或器物等亦然，這時候讀者們都腦洞大開地說出在異色房間內看到什麼，比如白房裡有一座滑雪場，橘房中有一台南瓜馬車等等，彷若一場驚奇不斷的大冒險，氣氛熱烈歡樂。

當踏入黑色之房後，程鈺婷的聲音慢慢變化，再搭配音樂，現場也變得陰森，危機四伏，她拉著讀者們的想像力往小說內部鑽去，覷看著大公及避難者們如何迎接死神的降臨。

演出結束後，程鈺婷有感而發：「我覺得疫情其實是世界循環機制的一部分，每當人類社會與文明發展到極限的時候，大自然就會以某種手段抑制我們，讓生態稍微回復平衡，彷彿大自然在跟可怕人類的我們說著，不要再破壞地球了。」

「人類很常忘記我們是大自然的一份子，如果從自然史角度看人類歷史，疫情就是我們被另外一種生物打敗了。某種意義我贊成，如果把人也當成一種病毒的話，我們正演化出超級強烈的致死率，比如廣島的核爆，以及我們對於核子能量的運用。我不確定自然會不會調解或再生，但人類文明建立始終是在和環境的對抗上，科技發達使我們遺忘了這一點，我們隨時都在和不同的生命體在競逐世界有限的資源，也許可以共處和共生，但滅絕的風險和危機始終存在。」翁稷安語重心長。

在經歷完瘟疫，對程鈺婷來說，最恐怖的是人的不安，「人的想像力真的是最可怕的，不安是會向外傳染，而且會集體形成非現實的現實。我們會不由自主地將恐懼傳染給他人，比如不戴口罩走在街上，可能方圓十公尺內會變成無人地帶。恐懼是無形的，但形成一個能量場，如同鬼怪。這麼一想，愛倫坡可能就活在那樣的世界，疾病所帶來的死亡與分離讓他的人格異變，進入了黑暗的時刻。」

翁稷安表示，〈紅死病的面具〉可以是一則很宿命式的故事，沒有人可以逃過死神，幾乎就是對生命的隱喻；它可以是一則剷奸除惡式的故事，為被壓抑的低層人民出氣；它也可以是一則純粹關於瘋狂的故事，又或大公是確診者……

「各種解讀都可以，意涵當然能直接說明的，但沒有任何說明，可以勝過恐怖故事提供的代入感。對我來說，這篇小說最恐怖的地方是人類不願意面對壞事會發生的那種怯懦心態，以為只要跟外界隔離開來就可以解決問題。但死神來了，怎麼樣都擋不住的，不是把門關上就可以搞定病毒吧。時間終究會帶著死神找到你，就像小說中所敘述的，死神正在鐘的陰影裡面伺機而動。所以，最恐怖的還是時間，而這整個故事就是人試圖逃避寄生於時間的死神，但最終仍失敗的嘗試。」翁稷安細膩解讀「時間」在愛倫坡文本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活動也在此劃下句點，翁稷安談及感想，「今天坐在名副其實的搖滾區，欣賞Kim的表演，我非常感動。一切超出預料。當文字經由Kim轉換，我突然發現原來閱讀可以擁有不一樣的可能。不再只是讀者個人，對於作者筆下世界的解讀或想像，而是可以類似像聆聽音樂，那樣直接衝擊著內心。然後也才意識到，愛倫坡的文字竟然蘊藏著這麼巨大的能量。在這樣一個紙本出版不斷挫敗，面對各種悲觀質疑的年代裡，在今晚的活動中，卻讓我看到閱讀還有著無數的潛能，靜待著我們去挖掘。就算有一天紙本出版會消失，文學也不會消失，閱讀本身真的不會有句點，而是會以不同的樣貌重新進化，繼續敲動著讀者的心房。」說完，在場的觀眾朋友都拍手鼓掌。

而擔綱三場讀劇演出的程鈺婷隨後也呼應道，「有一種孤獨叫做活著，不耐煩就會想要做些什麼，想到做劇場、想要做演員、想讓自己變強，然後再遇見一種無奈叫做現實。可是偶爾那麼一個晚上，在你沒預料的場合，讀到了一個很棒的本，覺得自己的靈魂有了價值，就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你覺得活著還不錯......很感謝陳夏民找我做愛倫坡的講座，認識了不同領域的厲害角色，讓自己重新靠近文學和經典。今天在愛倫坡的文字裡，我感應到的比我自己的存在大太多，謝謝稷安的提醒，能這樣把自己交給文字然後被感動，真的又有一點想繼續好好活下去的動力了。期待有機會，明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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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愛倫坡《青春選讀！！愛倫坡短篇小說選》逗點出版
2. 林文源與「記疫」團隊《記疫：臺灣人文社會的疫情視野與行動備忘錄》網路與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