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譯後記:譯所當譯,愛所當愛——《一九八四》譯後重思

原以為,交稿後的《一九八四》就像乘載某段陰暗歲月的日記本,已經闔上書封,束之高閣,再也與我無關了。

豈知前陣子到牙醫診所洗牙,躺在診療椅上任人宰割的我,無助地盯著面前那盞慘白的映照燈,竟冷不防地回憶起敦愛部牢房裡的駭人情景。當我緊閉雙眼、放棄抵抗,忍受冰冷的器械在齒間鑽進鑽出還摳出了滿口鮮血,腦海中竟浮現歐布萊恩的模樣,想到他將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溫斯頓叫下床,然後兩指往他的口中一捏,硬生生將他搖搖欲墜的牙齒連根拔除……如果換作是我,我能承受得住嗎?

原來《一九八四》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深處,彷彿某種無以名狀的創傷沈潛在意識的邊界,在這種脆弱惶恐的時候猛然跳出來踹我一腳。我不禁想到歐布萊恩與溫斯頓在審問室裡那段令人戰慄的對話,也想起初次讀到時直透內心的震撼,那隱藏在字裡行間的恐怖真實得令人喘不過氣。歐布萊恩口中黨的「理想未來」——那個踐踏人也被人踩在腳下的世界,那個親子反目、人無互信、男女無愛的世界,那個除了對黨的忠誠以外別無所忠、除了對老大哥的愛慕以外別無所愛、除了在戰勝的敵人面前歡喜誇勝之外別無歡笑的世界——是如此殘酷卻又如此真實,《一九八四》出版至今已過七十餘載,歐威爾筆下那地獄般的景象非但沒有隨著歷史的進程漸漸淡去,反而朝你我步步進逼。一打開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電傳幕,黨那幾句言簡意「駭」的口號便在眼前活生生上演,讓人坐立難安,不寒而慄,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住在那個「二加二等於五」的癲狂世界: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身為讀者,我沉醉於原作的拳拳到肉、刀刀見血,也很享受歐威爾看似平凡無奇的字詞轟然炸出火箭彈般的威力;身為譯者,我則渴望讓中文讀者真切地感受到與我相同的震撼,將招呼在我身上的一拳拳、一刀刀如數轉嫁至讀者身上,即便橫渡了語言與文化的重洋,上勾拳變成了八卦掌,西洋劍換成了大砍刀,也期望能以一樣的力道打在每位讀者的心坎,以相同的狠勁砍中每位看官的要害。

話雖如此,譯者的身分仍使我受所謂「忠於原文」的責任感或說職業操守管束,更何況出版社可是將《一九八四》託付給我啊!最初著手翻譯時可真是誠惶誠恐、如履薄冰,深怕一不留神就干犯了這部傳世經典——每個埋首趕稿的深夜,我的背脊彷彿都能感受到歐威爾他老大哥懾人心魄的眼眸。若說翻譯是戴著腳鐐跳舞,我在翻譯本書的過程中便是在「忠於原文」的束縛之下盡可能跳得賣力、跳得張狂,深怕受限枷鎖而放不開手腳,沒能跳出歐威爾的驚世舞步。從字句的層面來看,我重視歸化甚於異化,期能以本世代中文讀者所處的語言與文化環境為本位,重現原作讀者初讀這部作品的感受。

本著此一追求,我在翻譯時會特別注意字詞背後蘊含的語氣與力道,必要時不畏增添在原文中未必找得到直接對應的字詞,以傳達蘊藏在原文字意之外的情緒,例如將proles譯為「無產仔」,除了傳達proletariat無產階級的字義,也譯出溫斯頓在故事前半對此階級的不屑之情;抑或在歐布萊恩要摧毀溫斯頓的一切希望,在審問室中用話語battered Winston into helplessness時,不只譯出helplessness的無助,還額外添補了「墜入深淵」的意向,譯為「……重擊溫斯頓,使他墜入了無助的深淵」,藉以表達出原文用字隱含的情緒,傳遞溫斯頓完全處於被動、比無助更無助的感受。到了故事的尾聲,已經說服自己一心愛黨的溫斯頓如此形容他眼中的老大哥:「君臨天下、支配世界的巨人!穩若泰山的磐石,密密麻麻的亞洲鬼子前仆後繼地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也撼動不了他分毫!(The colossus that bestrode the world! The rock against which the hordes of Asia dashed themselves in vain!)」這句原文讀來氣勢磅礡,我認為單單按照字面意思翻譯的力道稍嫌不足,因此選擇以符合中文習慣的方式,傳達出此時溫斯頓對老大哥的無比景仰以及對黨的敵人的憎恨蔑視。

翻譯角色人物的對話時,文字背後的情緒與感受更顯重要。歐布萊恩以酷刑強逼溫斯頓去質疑自己的雙眼所見、逼他否認客觀現實的存在時,已經被折磨得瀕臨崩潰的溫斯頓嚎啕大哭,無助地表示人怎麼可能決定自己的眼睛看見什麼。在這種情緒下,“Two and two are four”這句數學公式般單純的一句話,就成了「(我怎麼能決定眼睛看見什麼東西?)二加二就是等於四啊」這句絕望的吶喊。

此外,譯文的可讀性也是我翻譯本書的一大追求,從不同角色說話的特色,到黨舉辦的各種活動名稱,到歌曲、文章、日記、對話等不同文體的呈現,我都努力追求譯文的流暢易讀,並且儘量貼近中文最自然的使用習慣,期能讓讀者身歷其境,彷彿書中描繪的事物就在真實世界上演。

歐布萊恩說,未來的模樣就是一隻軍靴不停踐踏一個人的臉。我很清楚自己的翻譯一定還有無數不盡人意的地方,但我已經竭盡所能地對著各位讀者的臉用力踐踏了。誠願歐威爾刻畫的恐怖景象不要化為現實,反而成為我們這個世代的一記當頭棒喝,在仇恨蒙蔽理智、利益泯滅良心、立場模糊真相的今日,提醒我們務要尋回起初的愛。當世界以各種手段威逼利誘,要我們遺忘愛的本能;就算我們被擊倒在地,一次又一次地被人踐踏,願我們也能一次又一次地挺身站起,勇敢地相信真理,相信我們能愛並且也放膽去愛,相信愛是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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