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稜鏡一般的作家——盛浩偉導讀太宰治《御伽草紙(啾咪文庫本)》
◎盛浩偉
∎太宰治有多少面向?
說到太宰治——這個早已有名到似乎無需多加介紹的作家——你會想到什麼?殉情?自殺?無賴?《人間失格》?「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似乎不管怎麼回答,最初浮現的答案都不脫這種負面灰暗的印象。那麼,如果換個問法:說到太宰治,你「還能」想到什麼呢? 首先,太宰治是日本最長銷也最暢銷的作家之一,光說《人間失格》,在成為文庫之後,至今光是日本國內就已銷售超過六百萬冊,近年來光是封面改面,銷售量也都在七八萬本上下,就更別提從小說衍伸出來的各種跨媒材或次文類創作所帶動的經濟效益了。根據二〇〇九年、太宰治誕辰一百週年時所做的問卷調查,不分年齡,有將近九成七的日本人都知道太宰治,當中更有超過六成的人實際閱讀過他的作品。然而,太宰治的作品中最常被閱讀的,竟不是《人間失格》,而是〈跑吧,美洛斯〉——原因是,這已成為日本中學課本必選的文章,而且,通常是中學二年級的課文。 由此,又可以發現太宰治的另外幾項特色:第一,從〈跑吧,美洛斯〉那將友情描寫得十分動人的內容看來,他的作品風格並不只有陰暗的一面;事實上,太宰治也有許多作品充滿幽默詼諧與諷刺挖苦,時常令人會心一笑。第二,他的作品被認為最適合中學二年級學生閱讀,也暗示了人們認為他的作品很「中二」。在日本的讀書人當中流傳著一種揶揄的看法,認為太宰治作品是「青春的麻疹」:人生必得熱愛過他,但也只能僅此一次,否則,就是個長不大、心智幼稚的人。 不過,若仔細思考,會發現這些事情似乎互相抵觸。比方說,《人間失格》裡充滿對人性陰暗面的描繪和批判,明明是那麼深刻的反省,怎麼會是不成熟的「中二」呢?而一個如此以灰暗著稱的作家,為何受到課本及正規教育的青睞,可入選的卻又是他光明的作品?
∎隨時代變動的太宰治印象
這些彼此矛盾的現象裡,隱藏著時代變動的軌跡。 太宰治將近四十年的生涯說不上長壽,卻歷經時代變動,特別是二戰。在二戰接近尾聲的時候,太宰治曾寫下:「我是無賴派。我反抗束縛。我嘲笑現在那些得意的人。」這樣的宣言,使得他日後被人稱為「無賴派」;而重要的是,這個稱呼具有深刻的政治意涵。 當時,日本的言論自由受到嚴格限制與控管,許多具有批判性的人們不得不紛紛噤聲,甚至有許多左派拋棄理想與堅持,轉而歌頌國家、支持戰爭、替軍隊效力;更糟糕的是,戰爭結束之後,那些過往默不作聲、放棄批判的知識份子,竟又緊握話語權,事後諸葛一般地抨擊戰敗的日本。是在這樣的混亂與動盪之中,太宰治看出了人性最深層的虛偽與矯情,也發現社會及國家這些大我對個人小我的箝制,才轉而選擇另一個極端,當一個徹徹底底不見容於社會秩序、挑戰倫理的「無賴」,以此戳破世間的謊言。 換句話說,雖然是最墮落的無賴,卻反而能因此保全人性最崇高、最純潔的部分。早期的文學評論家所關注的,以及當時讀者所深感共鳴的,無非也都是太宰治作品中這些對倫理的反叛與反省。大概,也正是這種「逆向操作」的殉教姿態,使正規教育不能忽略太宰治的存在,才選擇了那篇正面描寫人性光輝的〈跑吧,美洛斯〉以彰顯其精神吧。 然而,時過境遷,現在距離二戰那段時空,畢竟已過了將近七十年,對戰後第二代、第三代的讀者而言,在早就不再動盪、經濟穩定成長的富裕社會中閱讀太宰治,自然也就漸漸脫離了原本的時代感。於是,例如《人間失格》裡那些過於沈痛與悲觀的心理狀態,在現今世故讀者的眼中反而淪為青春期淺薄的強說愁與叛逆。
∎稜鏡一般的作家
相較於《人間失格》那種骨子裡嚴肅至極的小說,或許《御伽草紙》這種輕盈的幽默與恰到好處的詼諧,更適合現今的我們。書中收錄的〈肉瘤公公〉、〈浦島先生〉、〈喀嗤喀嗤山〉與〈舌切雀〉,原都是日本流傳已久、耳熟能詳的民間故事,而逗點文創中文譯本追加收錄的〈清貧譚〉與〈竹清〉,則是改寫自《聊齋誌異》。 這六篇作品的共通點,就是用既有故事為骨架,但以太宰治的主觀詮釋進行改寫翻案,增添更多人物的內在與更富現實感的描寫,如此一來,這些原本帶有明確教訓意圖的傳統道德故事,便開始具備了現代小說的條件:當中的角色不再只是傳達寓意的表徵、空泛的符號,而有了立體的形象、心理的運作,皆成為活生生的「人」。正如同〈肉瘤公公〉結尾敘事者的宣言:要從這些故事中獲得道德啟示十分困難;因為(在太宰治的眼中)這(些)都不過是人性的悲喜劇罷了。 在此,也更能清楚看見太宰治的才能:他掌握的是人與人相處當中最核心的部分,所以他編織出的小說就像稜鏡一樣,既能反映時代、呼應時代,更能超越時代、折射出每個不同當下的時代感。太宰治《御伽草紙》這一系列翻案作品中讓讀者看見的,其實是當代人圍困在自己內心、笨拙於與他人進退應對的模樣。 他們既非神聖純潔也非罪惡醜陋;他們就只是有點庸俗、有點自私、有點矜持、有點怯懦、有點愛也有點恨的平凡人。因著這些人性的小缺陷,他們時而顯露滑稽,時而被吐嘈,時而又讓人感動。在這一場場有點悲哀卻又有點搞笑的人性戲碼裡,我們會注視著這些人物的身影,也許只是因為他們折射出了我們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