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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餘書店【夜餘選書】:《不測之人》,我們終究失去了黃昏
◎尚恩
《下一站,天國》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17年前的作品,他虛構了一個世界,那是往生者前去天國的中途站,他們在那裡回顧一生,找到生命中最難忘卻的片刻,然後中途站裡的使者,為他們製作一部短片,重現那個記憶,祈望往生者帶著那份美好,前往天國。一開始閱讀陳育萱的小說《不測之人》,不知道為什麼,電影裡的純白,總不停在文字間投射。
或許同樣描述往生者的故事,因為有著類似簡單而沉穩的節奏,也或許是複雜時空的交叉敘事,以及不時流露濃烈情感的深刻撞擊,一開始閱讀《不測之人》的前三章,每到結尾之處,眼淚都飽滿著情緒,在文字之間的留白,想像主角蘇進伍回到人間的場景。
陳育萱是台灣七年級新銳作家之一,從學生時代,她的短篇小說就接連得到各文學獎的肯定,在台灣文學出版日益艱辛的環境中,她的首部長篇小說作品《不測之人》,無異帶來了一朵奇妙綻放的花朵,她以一件死亡事件,揭開一場以台灣農村為背景的命運之旅,「蘇進伍,一隻新鬼」,陳育萱以精簡的一句話,作為小說的序幕,前三章以蘇進伍為主觀視角,描繪頭七回魂的過程,一一介紹出他的父母、妻子、弟弟、友伴和關於「陂仔尾」這個虛構農村的故事。
《不測之人》創造出台灣氣味的魔幻寫實,宋江陣、關帝廟的民俗與傳統,建構了村庄人際的精神聯結,情感的濃郁彷彿是對往日美好的提醒;但在農村現代化的過程,工廠、徵地、污染、抗爭等寫實事件逐頁流瀉,蘇進伍的回魂之行,猶如是對台灣城鄉發展的問題,提出澄靜的抗議與控訴。
在「黃酸仔雨」梅雨季提前來臨之際,蘇進伍以新鬼之姿現身,陳育萱沒有交代他為何死去,這也成為故事一開始的懸念,牽引讀者閱讀過程的推理,得時時留意作者在不同章節中隨意留下的線索。蘇進伍是「陂仔尾」少有的知識份子,大學過後回到家鄉學校教書,也接下父親的衣缽,作為村庄傳承宋江陣的師傅,在課餘之際,也要協助母親管理家中的鳳梨田。
小說的前半段,伴隨著蘇進伍的回魂過程,陳育萱以偶發事件為多頭引信,從父親、師長曾經的往生故事,寫出蘇進伍作為新鬼的心境轉換,兩段經歷間雜著自己的死亡,以及親友的情感,同樣以月光下的記憶作為章節的結尾,那隱而未明關於死亡的感受,我們與蘇進伍的心,一同「被月娘照出個大洞來」。
隨著頭七過後,小說繼續往七七推展,故事也轉移到母親、妻子和友伴的主觀視角,透過他們的現實與回憶,繼續建構蘇進伍的生命與「陂仔尾」的命運。陳育萱緩緩揭露台灣農村的現況,長期農業區與違章工廠亂雜的問題,農田變成別墅豪宅,還有農藥工廠的開發。陳育萱有意投射南台灣近年發生的農業議題,將「陂仔尾」化約成台灣農村的縮影,蘇進伍與妻子發起抗爭運動,也將自己的命運捲入地方政商合作的陰影。事件雖然寫實,但文字依舊溫暖刻畫人們之間的情感,在魔幻的氛圍中,現實的殘酷更顯痛楚,閱讀過程中,腦裡不停響起,蔡振男唱著〈空笑夢〉。
恨世間愛情啊 空笑夢一場風聲
夢醒來只有我 名是寂寞字看破
也許是小說中的台語書寫,讓我不停想起這首歌,而〈空笑夢〉也彷彿是小說中「陂仔尾」的命運。農村裡溫厚的人情關係,對比於政商開發的現實俐落,《不測之人》沒有給予「陂仔尾」正義反擊的結局,最後的章節,透過關帝君和仁仔溪水神現身,祂們與蘇進伍對話,說著「陂仔尾」百年來發展的過程,以蘇進伍與弟弟之間複雜的情感結尾,寫出蘇進伍軟弱痛苦的陰暗面,陳育萱以「度」作為章節之名,既是渡化新鬼,也是渡化讀者,我們在土地長大,卻遺忘土地的氣味,在經濟掛帥的社會發展過程,我們究竟失去了黃昏,對於我們的生命,黃昏之際,我們終究該渴望重生。
讀完《不測之人》,好想往大武山行去,那是青春期時時能看到的大山,而山腳下,也有大河,還有廣闊的鳳梨田,和「陂仔尾」一樣。
(本文為新頭殼網站與高雄三餘書店合作書評,由三餘書店授權轉載,點此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