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俞萱

桃樂絲站在家門望向四周，遼闊的灰色大草原就是她眼中的全部風景。一大片了無起伏的鄉間就這麼綿延到天際，中途連一棵樹、一幢房都沒有。她住的小房子是上過漆的，只是經年的曝曬讓漆皮冒出了漆泡，再經幾番雨水沖刷之後，這個家終於褪去了原有的光澤，與周遭的灰色融為一體……

《綠野仙蹤》繼續寫道：「還好有托托（一條小黑狗）逗笑了桃樂絲，她才不致於變成和周遭一樣的灰色。」而1939年改編自《綠野仙蹤》的同名電影，則讓桃樂絲對著托托說：「一定有一個沒有煩惱的地方，那不是你搭火車就可以到得了的地方。那個地方，很遠很遠，在月亮之後，雨水之外，在彩虹的另一端。」

接下來，桃樂絲引吭高唱經典名曲「Over the rainbow」：某處，在彩虹的另一端，很高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國度，我曾經在童話故事裡聽說過。某處，在彩虹的另一端，高高的藍天，那裡你敢作得出來的夢，每一個都真的會實現。而青鳥悠然飛翔，飛到了彩虹的另一端，但是，我為什麼不能？

突然，一陣龍捲風將桃樂絲捲向高空，遠離了那個灰色的家園。隨著冒險的展開，電影畫面由原來的黑白色調，轉為艷麗繽紛的彩色世界。桃樂絲還不知道，她將遇見錫人、獅子與稻草人，也不知道他們將並肩勇闖魔法大地，重新尋回自己的名字。或許，未來會發生什麼，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此刻能夠脫離一成不變的死寂生活，來到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未知之地。

光是《綠野仙蹤》的開頭，就已呼喚出我們心底最深處的渴望：踏上一段旅程，抵達外頭的另一邊，在人事與風景的偶然碰撞之中，身心敏銳地活著，體驗到豐沛的自由感，以及旺盛的生命力，恍如我們能走多遠，這個世界就有多遼闊。而我們也將慢慢察覺，那難以窮盡的，不是烏托邦的存在，而是我們對烏托邦的想像。

烏托邦「utopia」一詞，最早由英國作家托馬斯摩爾所創，結合希臘文「ou」（無）與「topos」（地方）的合成意義；然而，「utopia」跟希臘文中的另外一詞「eu」（美好）也有關連；因此，烏托邦意味著「不存在的完美境地」，也就是「沒有地方」是真正「完美的地方」。但是，所有創作者在追尋的，正是鑿開想像的裂縫，探索人類生存的異質性與流動性，去不斷補述、創造一個未竟的烏托邦。

經典作品的價值，就是勾勒出我們跋涉、再跋涉，苦心尋求後定居下來的心靈烏托邦。像善良的女巫對桃樂絲說：「妳得用走的。這是段漫長的旅程，妳將走過舒適宜人的鄉間，也會經過恐怖黑暗的林野。」桃樂絲與她的同伴們，得用自己的雙腳走在通往翡翠城的黃磚路上，才能到達奧茲大地的正中央，贖回那些失落的夢想。

如同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說的：「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唯有長途跋涉，才能獲得新的眼光，明白一切向外的追尋其實都通往自身內在的原點，就像古埃及文字「☉」代表「時間」，我們是時間的核心，時間也是我們的核心；存在與追尋被時間環繞，時間也因存在與追尋而顯得圓滿。

所以，最偉大的巫師奧茲並不能給予錫人、獅子與稻草人冀求的愛、勇氣與智慧，除了因為奧茲是個不具法力的騙徒，也由於任何終點都指向原點，他們一心向外索求的，早已根植於他們自己的內在，具體顯現於冒險途中的每一次困境克服。就像奧茲這個「頂上無毛、滿臉皺紋的小老人」對獅子說的：「遇到危難時，任誰都會感到害怕，而真正的勇氣就在於儘管害怕，卻依舊選擇正視眼前的危難。這種勇氣，你一點也不缺少！」

但是他們不信，堅持要奧茲把他們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如同奧茲為百姓戴上特製的綠色眼鏡，就能讓他們深信自己置身於一座綠如翡翠的城市，奧茲也順從錫人、獅子與稻草人的心願，造了一個假象給他們，符合他們的心理認同和情感歸屬。他們需要這些外在的儀式，一個拔掉「舊的自己」重新安裝「新的自己」的新生過程，然而，這個外在的虛假魔法，卻引動了他們的內在真實。

許多童話（青鳥、愛麗絲夢遊仙境、在那遙遠的地方……）創造一個魔幻世界，是將孩童的心靈啟蒙視為踏上孤獨之路的隱喻，因為他們擁有一個壯麗奇幻的真實冒險，但他們的感動卻無法轉述，只能以沉默來封存這個經驗。而《綠野仙蹤》的獨特之處，正是用童話的方式來揭開童話的糖衣，告訴我們外頭的另一邊、彩虹的另一端，根本不存在真正的解答。

為生命帶來真實轉變的契機，也許不是真正的魔法，但是，洞悉自己的真實，卻是真正的魔法，因為我們都是自己問題的答案，也都是自己答案的問題。瞭解自己，是一種發現，也是一種創造。烏托邦不在遠方，只要啟程去探索自己的內心世界，就是成為自己的遠方，將自己帶向彩虹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