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hite Indian boy - the story of Uncle Nick among the Shoshones (1922) ,取自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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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未被揭露的,冰山理論的實踐──夜讀海明威〈印地安人的營地〉

2017年6月28日,晚間8點,華山文創沙龍•週三朗讀夜,網路平台《年輕人show吧》Facebook直播──由立志將海明威所有小說都翻譯成中文的陳夏民擔任主持人,與一樣也是海明威作品譯者、現為台大台文所教授的陳榮彬對談,兩人現場進行〈印地安人的營地〉的深度討論,並且開放全球連線,展開無距離的閱讀可能,將年輕人的夜讀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

要有足夠的認真,才可以啊

冰山理論。海明威最如雷貫耳的小說發現。主要是講,書寫就像露在海面上的冰山,只呈現可見的部分,水面以下不可見的,則必須留白,以開放更多想像空間。輕描淡寫的同時,生命的沉重與痛楚無所不在。

這個晚上,陳夏民與陳榮彬的雙陳組合,便以名作〈印地安人的營地〉(以下簡稱〈印〉),一步步逼近海明威小說裡那些沒有被說出來的事。繞過正面的事。暗面的事。有時候沒有寫出來的,比寫出來的更重要,更值得思索與探祕。

直播開始前,《年輕人show吧》製作團隊來來回回確認各種設備與細節。現場,瀰漫一股微微繃緊的刺激感。主持人與來賓神情嚴肅,跟團隊反覆敲定節目進行的流程。

Facebook開啟人人都是作家的風潮。而現在正夯的直播,則啟動了誰都可以製作節目的可能。不過,實際在進行的時候,還是會遇到各種狀況,尤其是有一定規模的直播,更需要足夠的準備與設計,不是隨便就可以的。其實這不也是冰山理論的另一種表現嗎?我們看得見的部分以外,那些看不見的,其實更費力,更需要有足夠的認真,才能夠真正地使事物運轉起來。

魯蛇文豪海明威

主持人陳夏民開頭先簡介年輕人夜讀會•逗陣來讀冊的概念,主要是想與台灣、全世界的朋友一起連線討論,「是一個讓你絕對不會孤單的讀書會。」

而介紹來賓陳榮彬時,陳夏民開玩笑的說:「我們節目現場有時候會很冷漠。但請大家熱情地歡迎來賓。」讀者立刻報以熱烈掌聲。陳榮彬是研究美國爵士年代的權威,翻譯過費茲傑羅跟海明威作品,也寫過《危險的友誼:超譯費茲傑羅跟海明威》,這本書也介紹了兩人之間的故事──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對手。

陳榮彬這麼介紹海明威:「他是魯蛇文豪,二十世紀現代文學的代表性人物。」生長在一次大戰的海明威,死都很想當兵,但因體格不符合美國軍方要求,他跑去紅十字軍應徵,最後,如願的上義大利戰場,如願的負傷,如願的回家成為戰爭英雄──感覺像是拚死拚活都要邁向軍旅生涯的美國隊長啊。

陳榮彬且說:「後來,他變成一個找不到工作的魯蛇。」但海明威運氣很好,有一個大他八歲的老婆,且遺產頗豐厚。婚後,兩人搬到巴黎過安逸生活,海明威一邊當記者,一邊寫作。

一九二三年,海明威的妻子難產,一九二四他就完成了早期代表作〈印地安人的營地〉。陳榮彬表示:「包含這一篇在內,海明威的作品,大多與個人生活有很深的關係。之後,他也把難產的體驗寫進《戰地春夢》。」

〈印〉裡的孕婦成功生產了,父親自殺死掉了。而《戰地春夢》男女主角成功逃離義大利,去至安全之地後,女主角卻難產死去。陳榮彬補充:「這是對位法。」陳夏民立刻想到電影《奪魂鋸》,總是最後要來個大反轉。

還有,陳榮彬又說起〈印〉的特殊性,即是:「尼克的誕生。」海明威以尼克寫了許多故事,「在夏民翻譯、出版的《我們的時代》裡,〈印〉是第一篇尼克這個角色出現的完整故事。」還有這本書的最後一篇〈大雙心河〉(獨立兩章),也是尼克的故事──此時的尼克,已經當完兵、歷劫歸來。他回到小時候釣魚的地方,追尋童年記憶,以獲得療癒戰爭創傷的可能。

陳夏民很會聯想,為讀者創造容易理解的切入點,他說:「你們就想啊,《火影忍者》不是有影分身嗎?尼克就是海明威的分身。」

〈印地安人的營地〉:關於虛構與紀實

Facebook上的讀者貼文提問:「為何海明威那麼想當兵?」

陳榮彬回答:「其實,那時候的作家全都是這樣的。」比如費茲傑羅還沒有畢業就去當兵,想要變成英雄,可惜他還沒上戰場,戰爭就結束了。還有比海明威更早拿到諾貝爾的福克納,也因為身體因素,美軍不要他,他就跑去加拿大當空軍,不過也沒有真的上戰場。

陳榮彬說:「這是美國青年普遍會想做的事,好像不這樣就會備受質疑。沒有上戰場的美國總統柯林頓與布希競選時,就老是被攻擊這一點。」崇尚愛國,一直是美國固有的價值觀。陳夏民回應:「這是社會加諸在人身上的要求。」

接著,陳榮彬簡略地講述了〈印〉的故事:尼克跟醫生父親,還有喬治叔叔去印地安人營地,有一名年輕產婦難產,尼克父親沒有給她麻醉劑,用簡陋工具,進行了剖腹手術,順利接生。術後,父親洋洋得意,但赫然發現新生兒的父親割喉自死,雀躍之情瓦解。而後,尼克與尼克父親就開始討論起生死問題。

現實裡,一九二八年,海明威父親開槍自死,海明威多年後亦走上同一條路,幾乎是家族詛咒。因此,陳榮彬說:「死亡是海明威小說的主題。」

又有讀者線上提問:「〈印〉是虛構小說嗎?」

陳榮彬回應:「必然有實在的成分。因為海明威父親是醫生,且每年暑假他們一家都會去密西根州打獵、釣魚,應該對當地的印地安部落很是熟悉。」他又引用了海明威對小說的看法:「把一個人的生命故事,真實的說出來,就是小說。」

以前也有人這樣問過海明威,海明威當時大笑,拋出認為這篇小說是真的人,是很笨的。「不過,」陳夏民說:「海明威當過記者,他很清楚如何製造話題。按照現在來看,他是個很會下標的人。所以,不能太相信海明威說的話。」陳夏民認為海明威的虛構故事,與現實人生必然有所連結。

無距離問題討論(一):為什麼不用麻醉劑,便進行手術?

接下來,陳夏民會依序提出四個問題,開放給現場與線上讀者加入討論。首先就是,尼克的醫生父親在執行手術時,何以不使用麻醉劑?且還這麼評論印地安婦女的叫聲:「不重要所以我聽不到。」

現場觀眾有人回應:女人的痛苦又不是醫生的,生產本來就很自然的會有痛楚,再加上可能是種族歧視與白人優越感,就更不以為意,根本不把她當人看。

陳榮彬則認為:「醫生就是醫生。」其判斷純粹是醫學上的,也就是,麻醉是有風險的。

網路上讀者們也貼文熱議著:可能是藥物過敏;也許印地安人比較勇健,就像刮骨療傷的關公;孕婦生產時所用針劑,是注入腰部神經,其目的為止痛,但有時會傷到其他神經;麻醉很貴……

節目製作團隊這會兒舉著小白板,提示可以直接影像連線給台北文山區的黃莉芳。接通後,陳夏民請教了黃莉芳的意見。黃莉芳表示因為醫生是權力的象徵,掌握生死,非常的白人中心主義,只看到自己,他人之痛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陳榮彬這時坦承自己一向不喜歡用理論討論小說,他覺得可以簡單點去讀,也許醫生就是單純沒有帶麻醉劑,或者,他說:「這位父親就是想要在兒子面前裝酷。」

陳夏民挺喜歡這個說法,尤其是該名父親用了諸如分娩這樣的專業用語,且玩笑地說親身在生產現場的尼克,也是個實習醫生,云云。

無距離問題討論(二):為什麼丈夫自殺?

進入第二個問題。臉書讀者有人回應:因為被歧視。也有人這樣想:傷勢嚴重的印地安人,傷口感染嚴重,自知時日不多。或者也有人以為:刀能救人,也能殺人,是一種對比?甚至有人說:已經有後,便自我了斷。

現場的讀者則表示:「他不想要小孩誕生於這個充滿歧視、太多痛苦的世界。」

陳榮彬認為,海明威意圖表達死亡的荒謬性,亦即,死亡是隨時隨地都會發生的,具有存在主義味道。「《戰地春夢》的男主角完成任務,最後卻忽然被亂槍掃射而死,過程那麼順利,可是還是死掉了。」陳榮彬總結道:「死亡是莫名其妙的。」陳夏民補充說:「是一種很戲劇性的呈現呢。」

緊接著,又要連線遠地讀者,這一次是俄羅斯聖彼得堡的Roger。陳夏民問他:「你那邊幾點?」Roger就即刻斷線。之後再度嘗試,一樣說沒兩句話,Roger的影像又消失。陳夏民沉著的說明,想來是訊號不佳的緣故,同時也向Roger致意,歡迎他把想法寫成貼文,回應於Facebook。

陳榮彬提出一個他人的說法:「因為,小孩不是印地安男人的?」

陳夏民顯然也想過這個可能性,他表示,印地安人是相對窮苦的,當時似乎也有白人到營地裡付費使用印地安女性。他聽過別人這麼講:「喬治叔叔可能是父親。」不過,陳夏民自己是對自死印地安男性充滿溫柔理解:「那男人很痛苦,他無法承受自身被斧頭砍傷的痛苦,以及聽見女人生產時的喊叫,也許他擔心自己的女人最後可能撐不住。」

臉書持續有人貼出意見:《要聽神明的話》,主要角色一直死,也讓人措手不及。或者有人說:一個生命出生,另一個生命結束,誰也不欠千面之神。

陳夏民不無憂傷地回應:「生死並陳,赤裸裸的人生。」

一連串留言刷著臉書頁面。有人講:男人遭受了無數的痛苦,孩子的出生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陳夏民此時化身文學知識小老師:「你們知道嗎?這個最後一根稻草的說法,是源自於《包法利夫人》。」

又或者是:或許生與死不是那麼重要的事,像日本電影《楢山節考》表現的。

陳榮彬則說:「確實死亡有其隨意性,如同卡繆的《異鄉人》那樣,隨隨便便就殺了人,最後自己也死了。」

無距離問題討論(三):死很難嗎?為什麼尼克覺得他永遠不會死?

「爸爸,死很難嗎?」,是〈印〉尾聲尼克問父親的。主持人提議與來賓現場朗讀那一段。陳榮彬忽然對年齡小他許多的陳夏民幽了一默:「我想要演尼克。」現場讀者都禁不住地笑了。對於自己超突如的升格為父親,當下傻眼的陳夏民,也只能接受。兩人順暢地把〈印〉結尾那一段極為精彩的對話演繹出來。

陳夏民詢問現場一位戴紳士帽讀者的看法。此人表示,他以為這是一篇關於痛苦的小說,主要處理人面對痛苦的選擇,包含孕婦無麻醉的生產,以及印地安男性從耳到耳割破喉嚨而死,都是對失語的隱喻。痛苦產生生命,痛苦產生死亡。人生是這麼的痛苦,然而尼可沒有。他還沒有品味到自身的痛苦。他對別人的痛苦與死亡,無反應,無想像力,也無理解能力。尼克自然相信自己永遠不會死。

 針對這樣的說法,陳榮彬認為這也許跟海明威愛逞強的個性有關,再加上尼可確實是個不經人事的小孩,對死亡確實無領悟力。

製作團隊示意主持人,陳夏民立刻cue了今夜第三次的遠距離影像連線。來自美國猶它州的蔡東現身螢幕。他覺得是:父親給了尼克安全感,讓小孩有一直活下去的力量。

陳夏民喜歡這樣的讀法,他先提了一下線上另一位讀者的回應:「世界是美麗的。」然後表示,在父子對話後,尼可坐在船上,父親划船,太陽剛升起時,水面有魚跳起,充滿生機,還有很多希望。他講:「場景安排很重要,他不會無緣無故寫太陽升起,還有魚跳起。父親划著船,載著尼克像是要前往哪裡的描寫,我相信是某種祝福。」

無距離問題討論(四):尼克的父親,態度有什麼轉變?

主持人一提起這個最後的問題,陳榮彬率丟出回應:「其實,這一篇小說裡,有個角色最被忽略──就是那名印地安產婦。」陳夏民表示贊同,在文字閱讀上,這個受苦的角色的確容易被忽略。不過,陳夏民說:「但如果改拍成電影,哀嚎不止的她,一定是強大的中心,因為會有身體抽搐的影像。」

陳榮彬分享了自己多年前有一次無麻醉開刀抽膿的經驗,「真的太痛了。」他餘悸猶存的說。也因此,他認為這名在眾多男性角色環繞裡的無語女性,其實是很強的。相形之下,本來趾高氣揚、後來大受打擊的尼克父親,反倒是弱男性了。這樣的描寫,某部分也就真實反映了海明威家庭,其母親是聲樂家,比父親有錢,且父親後來生意失敗,致使地位不平等的情況日益嚴重。

陳夏民也提到,海明威母親很喜歡將他打扮成女生,再加上剛剛提的種種,致使海明威恨他的母親。陳夏民另外又說,美國的某個圖書館,將海明威母親的日記與照片都上傳了,可以網路檢索,「你們去找的話,就會讀到他母親甜得教人窒息的愛。也難怪海明威高中就想要逃離家庭。」

線上立刻有人回應:所以,海明威恐女?陳榮彬認為,應該比較接近厭女吧。陳夏民補充說:「不過,在《太陽依舊升起》那本書,海明威把女主角寫得很有愛哦。」

發現那些從來無法被簡單掀開的

活動快結束時,臉書有讀者留言:海明威最厲害的,就是看到什麼跟沒看到什麼的描寫。陳夏民立刻回應:「這就是冰山理論。海明威小說除了將形容詞去除、善用主詞、動詞和受詞的組合外,最讓人好奇的,就是那些沒有寫出來的部分,到底下面隱藏是什麼?」

陳榮彬解釋冰山理論,來自於海明威寫鬥牛的《午後之死》,裡面就講到小說必須只寫冰山露在海面上的八分之一,另外的八分之七要藏在後面。陳夏民則說:「其實,我們剛剛進行的所有討論,就是冰山理論的具體表現。所有的問題,都沒有標準答案、固定答案。」陳榮彬也說:「文學本來就歡迎多種詮釋。」

而關於冰山理論,我想到另一種,那是由美國心理治療大師維琴妮亞•薩提亞(Virginia Satir)所提出的,主要是講每個人所知的自我,都只是冰山一角,其實還有太多冰山的部分是未知的。

閱讀其實不也是這樣的嗎?閱讀指向的都是自我,以及他人的自我。而可見的、已知的,總只是一小部分,還有太多深奧的、以下的部分,不可見,也不可知,讓人有無盡探討的樂趣與可能。

而《年輕人show吧》製作的年輕人夜讀會.逗陣來讀冊,就是企圖將海面以下的未知冰山,透過直播,不只有文字,還有聲音與影像,以致於網路即時連線,讓讀書變成多重空間,讓討論成為立體現場,以指向所有未被揭露的,致力成為一種多向式的新型讀書會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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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海明威軍裝照(Ernest Hemingway in Milan, 1918) 取自John F. Kennedy Presidential Lib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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