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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漢《夜讀巴塔耶》〈聖人或瘋子:巴塔耶小傳(節錄)〉
■上帝是盲人,我是祂眼中所創造出的形象:童年與父親(1897-1912)
「和絕大多數的男性嬰兒相反,我並不愛戀我的母親,我愛的是父親。」
談論巴塔耶的人生,最好從父親開始。
喬治・巴塔耶出生於1897年,是家中次子。在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已染上嚴重梅毒,雙眼失明。
他出生不久,舉家便搬到法國香檳區的漢斯(Reims)城。這座城市除了以酒聞名外,亦是座神聖之城。漢斯大教堂(Notre-Dame deReims)是法國多任國王接受加冕之地,也是聖女貞德在戰亂中收復土地護送查理七世接受加冕的場所。然而,他的家庭給予他是全然無信仰的教育:父親不信神,母親對信仰毫不關心。
關於巴塔耶的童年,事實上就連專業的傳記史家也沒能挖掘出太多可信的資料。巴塔耶的哥哥曾經駁斥巴塔耶聲稱母親發瘋的說法。不過大體上兄弟兩人對於童年那段時光的說法是沒有出入的。
父親的病從來沒有痊癒過,除了全盲、身體癱瘓到無法自理外,還有發瘋的問題。這是影響巴塔耶最深的部分。我們也許永遠無法得知巴塔耶童年的真相,但可以從日後他的作家生涯當中明白,這經驗深烙在他的核心之處,是無法痊癒的創傷。
巴塔耶曾以較為隱晦的方式,讓人分不清楚是想像虛構、夢境還是現實,書寫起童年的某段經歷:「我看著父親怨毒的微笑,盲眼的他將猥褻的雙手伸向我。這是我最恐怖的回憶。……這回憶給我帶來的印象,使我想起父親年輕時,想要給我粗暴地塞進某個東西,以取得快感。我在三歲左右光著身子坐在父親的膝蓋上,他充滿血的陰莖如同太陽。那是拿來玩套圈圈的。父親打我耳光,而我看見了太陽。」無論是否真有其事,那也許都是長存在童年心靈中的恐懼圖像,父親是一種恐怖的、怪異的絕對權威,儘管他是廢人。另外,這段後人整理出土的文字,也間接回答了為什麼巴塔耶的寫作經常出現「太陽」,那是象徵父親,甚至父親的陽具:力量巨大且無法直視,暗喻最大的恐懼與歡愉,以及死亡的意象。
巴塔耶比較清楚寫出關於父親的回憶,是在《眼睛的故事》裡—所有的故事走過高潮後,突然插入一段的〈巧合〉。作者突兀打斷敘述,並說起父親。他談到幫癱瘓的父親處理便溺的情景:「他瞪著一雙巨大的眼睛,在撒尿的時候幾乎徹底地茫然,並伴有一種讓人完全震驚的表情,一種狂熱和反常的表情。的確,那個他自己才能看見的世界,只會激起他模糊地輕蔑而不屑的笑聲 。」
類似的場景也寫在〈W.-C.〉當中:「他痛苦下床(在我的幫助下),穿著襯衫,頭髮梳理好,更常戴著毛帽,然後坐在一個盤子上(他留著短短亂亂的白鬍子,老鷹般的大鼻子與墓穴般的大眼,凝視著空無)。事情發生時,『雷擊般的痛苦』使他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痛苦地彎著雙腿,徒勞地夾著雙臂。」
1911年,巴塔耶這位總是吊車尾的壞學生突然輟學。沒有人知道這男孩身上發生什麼事。他成日騎腳踏車遊蕩在城郊與森林。漸漸地,愛著父親的男孩,在晃蕩中,這份情感變成「深沉的、無意識的恨意」。也是同個時候,父親的瘋狂越來越嚴重。巴塔耶的母親束手無策,請來了醫生。醫生看完後,才剛走出房間,巴塔耶的父親便在後頭大喊:「醫生,當你幹完我老婆後,就和我說一聲。」這場景,後來寫進《眼睛的故事》的〈巧合〉章節之中,像是精神分析當中的創傷,深深影響性格,也牽引他寫下這個作品。
信仰與敬愛父親的情感。那個如同太陽(暴露著性器)殘暴,令他恐懼又感到愉悅的父親。父親所教給他的信仰,是父親對世間一切的不信仰:若有上帝,那便是對一切的否定、拒絕、無法溝通的絕對力量。在小小的巴塔耶的心靈裡,沒有什麼比父親的癱軟無力還要有力量的,沒有什麼真理比父親瘋狂的舉止還要有吸引力的。
父親喊出那句瘋語,使得巴塔耶的世界崩解,預告了他未來將不斷搏鬥的命運:「我從不停留於這樣的回憶,因為對我而言,它們早就喪失了一切情感的重要性。我無法讓它們復活,只能讓之變形,變得初看上去不可辨認—因為在那樣的畸變中,它們獲得了最淫穢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