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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居住在失敗裡——專訪《地表最強國文課本》陳茻
以臉書專頁「地表最強國文課沒有之一」受矚目,且出版《地表最強國文課本》的陳茻,2019年迎來系列作第二冊。壯碩的陳茻一現身,感覺就像是《惡鄰布局》由馬東石飾演的體育老師從銀幕裡跳出來,充滿威嚇力,但講起話來親切,充滿情感。與巨軀甚有意思的對比是,陳茻戴著厚重特製、像是環裡套圈鏡片的眼鏡,這是因為他有先天弱視、又高度近視的緣故。而這麼認真凝視古文、古人的書寫者,究竟是怎麼生長的呢?
▉寫回頭張望,寫驀然回首的生命處境
這幾年定居深坑山上的陳茻,與太太、黑狗藍波一起住在陳茻外公的獨棟透天厝,「在老社區後面有個土丘,我外公的農舍,那是很奇形怪狀的房子,看得出來他在蓋房子的時候,每一層想法都有轉變,比如一到二樓是戶外梯,但二樓到三樓卻忽然變成變成室內的螺旋梯,這房子的邏輯究竟是怎麼變出來的?」他嘖嘖稱奇。有趣的是,這種非一般的屋子,除了像是日本本格推理大將綾辻行人《館》系列外,也非常的陳茻,就是有種奇異的出格魅力。
無鏘(ㄎㄧㄤ)不成生活的陳茻,神經很大條,日常裡經常落東落西,隨興所至、豁達。母親放心他獨居在山上,但結婚以後,不免要擔心他太太,因此希望他在家居外頭裝防盜器。陳茻得意說:「我後來自建生物防盜系統。」是凶悍的狗嗎?他搖頭:「那是一個老社區,住戶原本就認識我外公。所以呢只要跟鄰居混熟以後,他們就會自動成為我家的防盜設備。」陳茻家在巷尾的位置,有陌生人出現,情報就會自動流入,類似古老部落的防禦功能。就這點而言,果有古人之風。
問起《地表最強國文課本第二冊:不如歸去休學期》寫完的心情?陳茻突如坦白:「我之前非常抗拒承認自己是一個凡人,現在還不錯,感覺自己更像人了,有在好好生活。我覺得,這本書是在寫回頭張望,寫那些驀然回首的生命處境。」也無怪乎文章要採行逆朝代(清明宋唐漢戰國春秋)的排序,一種時光倒推的意志。他講道:「然後我發現,啊,世界其實並不如我們所以為的那樣。不管是被過度神聖化還是被時代意識邪惡化的文學家、思想家,我都嘗試還原他們作為人的普通樣貌,會軟弱、掙扎、放棄和痛苦。我想要把他們當人看。」陳茻這樣說著時,也就要想起他重新詮釋天下第一流人物范仲淹的侷限與並不完美,以及後記寫下的「我們不要去神佛的世界,只要做一個血肉飽滿的人。」
他也提到相比於《地表最強國文課本第一冊.翻牆出走自學期》,第二冊可謂是任性的,「裡面有五成的詩文,是以前國語文教科書沒有選過的,第一冊老老實實挑被選過的,以符合國文課本的定義與市場需求。但這一本就想要選真正讓當代的我有所觸動的作品。」亦即,第二冊已經突破教科書的疆野,走向陳茻自身更廣大的守備範圍。
目前預定寫三冊的《地表最強國文課本》,大致上是走儒、道、佛的路線,「接下來就該偏向宗教內容,不過就像第一冊我放了莊子的文章,第二冊我也談了荀子,第三冊應該不會是單純的佛學選輯,何況所謂儒道佛只是概約的說法,簡單的分門別類,甚至可以說貼標籤,實際上他們各自有不同的信念、方法與系統,要研究這些學問,就要真的去理解他們,進入他們的心靈,不止是文字、符號和觀念。」
▉古文是亡國感大作戰――騙你的
大學時代每天花十幾個小時著迷於橄欖球運動的陳茻,整個人壯得不像話,渾身暴烈的肌肉,有種直接衝撞一切的形象感,宛如日正當中,他也自言過往自己是正能量爆棚的人,但在寫第二冊初期,遇到了各種事,包含好友之死,身心完全混亂,寫的過程進入時而悲憤痛苦、時而躁進亢奮的詭譎狀態。陳茻說:「甚至要每天喝酒才能持續,感覺人生無可能安頓,沒辦法覺得自己是對的,有非常深的失落感。」
「我有種很怪的感應,好像光明力會從生命裡退散,我會進入墮落的時期。」陳茻一邊認真講,我一邊也回想到他寫李斯的那段,位極人臣、富貴榮華的他某日望著來賀的眾多人馬,赫然想起老師荀子,也就有盛極而衰的憂懷,而後預感成真,不但他被滅族,秦帝國也徹底崩解。陳茻在第二冊這麼寫,「李斯固然不是聖人,是以一輩子被命運牽連羈絆著。因為沒有頑強的信念,在他身上,我們始終看不見那最終價值的形狀。但這不正是一個人會有的樣子嗎?」
來到《地表最強國文課本》第二冊,陳茻從更黑暗、失敗的面向,進行中國古代人文經典的解析,在如此時機看來恰恰有濃烈的亡國感,不管是因於在清朝為官、被視為人格染污的吳偉業及他筆下〈圓圓曲〉裡的吳三桂,或是詩聖、詩史杜甫在唐朝的顛沛與漠視,乃至老子對遠古自然社會的嚮往,無不是動亂大環境裡飄盪的個人心事。
時代在這些古人身上劃下深深的傷痕,他們不得不適應無可躲閃的失敗,而陳茻奮盡全力直視之,想像他們的苦楚,不願簡化。不由又想起現正熱播的韓劇《德魯納酒店》,描繪了一個專門接待亡靈的鬼神大飯店,讓鬼遂未了的心願,好好休息,直到他們受的創傷被完全撫慰(餓死的就準備豪華大餐、凍死的就全天候燒柴烤熱等等),這是對鬼物進行療癒的動作。而陳茻對古人亦有著類似的溫柔,那是跨越時空死生的悲憐。
陳茻所瞭望的古代,其實也是當代的鏡象,折射著陳茻所置身的此時此地。「總是會剛好發生可以投射的事件,比如寫吳偉業,我就一直想著李明哲,裡面有不少句子都是對著這件事發出來的。你怎麼可以要求一個人絕對堅強呢?或者是吳承恩《西遊記》裡的女兒國,當男性演化到禁欲的階段,女性卻走上解放情慾,因為社會根本還沒有把身體的權力還給她們。」
他坦承寫作時,帶入自己的情緒與當時的環境氛圍,「不過,實際要出版時,我盡可能刪掉過多自己的想法,希望它更自然。寫第一冊,我就像宇宙的翻譯官,帶著如實呈現的使命。但第二冊時,感覺不太一樣,動機比較不強烈,也比較接近天然。我相信,創作是向自然宇宙致敬,是人類可以用語言與文字做到的宇宙魔法。」
陳茻甚至直言道:「比起前一冊,這一本更沒有想要跟誰溝通的意願,它回復到更本質的部分,重要的是誠實地面對自我,裡面帶著許多我的心情。看似是在說古人身心安頓的變化,但其實是我如何安頓自己的身心。」
是啊,在所有人都居住在失敗裡的時代,要維護身心健康是何其艱難啊!
▉拒絕標籤化的對待、單一化的世界
陳茻一開始是陳莽,筆名的由來是唸起來挺順又滿好聽,但從莽到茻則是因為王莽,「我算喜歡這位政治家,他因為篡漢被批,但這不正就是受家天下觀念毒害的影響嗎?」但也因為會讓人太容易聯想到王莽,他遂找了通莽的茻。有趣的是,王莽是一名實行周朝古制的書生人物,跟想要重設周公禮樂制度的孔子,甚至是返回農耕社會以前古老文明的老子,甚至在當代鍾情於人文經典探索的陳莽,或都是不合時宜的同類吧。
而《地表最強國文課本》起初是為了直面中文系的弊病而寫,「經典的價值應該在經典本身,而不該用可愛吉祥物的奇怪風氣來包裝。」陳茻寫此一系列的文章,一則推翻固有的錯誤印象,一則也深沉探究經典與當代的對照關係。另外,陳茻也霸氣地說:「中文系長久以來累積的懶廢習氣太重,很多人根本就是混文憑的學術廢物,完全沒有研究的熱情,自身都有問題,如何教學傳授古文?」
就讀建中的陳茻在同學眼裡,國文超強,他提到一件趣事,有一回同學們要去國文補習班試聽,他很好奇也跟著進去,櫃臺員工問陳茻要不要一起試聽?「我的同學就在旁邊冷笑,說我不可能會聽啦,有一個還囂張地補一句他都可以當老師了。」實際上,課本他一天就能讀完,「而且,我覺得高中教科書根本不夠應付聯考,有太多問題根本沒辦法回答。我高三時就讀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因為他有辦法講清楚那些知識。」
再往前倒推,問他何時對國文產生興趣?陳茻想也不想就說是受中學國文老師的影響。「我國中時滿常打架鬧事,每天都在混,甚至有一次幫我弟出頭,還被少年隊追過。那時候認識的朋友,後來的際遇大概分成兩種,有錢的就開店,或繼承家裡的產業,沒錢的只能走犯罪的路,有幾個現在都被關了。」他認為自己差一點就會變成那個世界的人,他分析沒有的原因,其一是眼睛比較弱可能也救了他,其二是天生會讀書,最後則是國文老師的鼓勵,「他跟我說,你是個特殊的小孩,不需要把自己變得跟他們一樣。」這壓根就是麥特.戴蒙跟羅賓.威廉斯主演的《心靈捕手》啊。
陳茻雙眼放光,「我一直在等有人跟我說這句話。因為他說了,才讓我接受我的特殊。」對陳茻來說,老師是個典範,「我很崇拜他,所以一心想要走中文系的路。」因為有這名老師,國中時期陳茻過得很快樂,再加上老師說他應該上建中,「我就認真地當一回事,國三開始留晚自習,後來就考上。」聽起來好像建中是隨便就能讀的感覺?總之,陳茻沒有踏進流氓不歸路,反而走上後來的思想學術之路。
陳茻為何異常厭惡單一評價呢?這個又要再推回到他在士林國小的痛苦遭遇,「我是數理資優生,其實後來自己當然瞭解,我就是過了一個門檻,並不是真的數理能力高到怎麼樣。」但確實他是個有點特殊的孩子,卻沒有遇見足夠能理解他的老師,例如從來沒有誰能夠說服他一定要寫作業的理由。而因為有資優生的標籤,他受到同學的排擠、老師們的冷眼對待,「幾乎每一天都被罵,不管是導師、美術老師還是英語補習班老師,感覺非常不快樂。他們也都不喜歡我的誠實,只想維護身為老師的權威。」唯有自然老師會用珍重的態度回應,願意承認他不知道答案,但他也沒有能力解決陳茻的疑問。原本喜歡美術的陳茻,再也不想畫畫,英文也從此一路爛到大學,研究所就因為英文過不了低標,連續三年落榜台大研究所。
反倒是在社子國小,在被判斷為數理資優生之前,他的小一、小二美術班生活更快樂,「我們陳家的小孩全部都有奇怪的繪畫天分,我爸、我姑姑、兄弟姊妹全部都是,莫名的就是很能掌握線條和色彩。我記得,老師上課時說明明要畫海洋世界,但我就是想畫恐龍,老師也沒有反對,還稱讚我畫得很好。」他的畫作經常在學校展場亮相,甚至被送出國比賽得到特優,「那段時間有點像電影《魯冰花》的情節啦。」他笑著說。
陳茻自言,在小六就已經在讀《三國演義》、《水滸傳》的文言文版,這是受父親愛讀書的影響,「據說我小學前喜歡躺在父親肚子上陪他一起看書。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會發光的。何況家裡有面牆全部都是書,很自然就會讀。」
所有的創作,無論是哪一種形式,最終其實都是在面對、處理「自己」,諸如生存問題、心靈問題,或是自己與時代之間的相對位置等;即使是書寫一般人覺得八股到家的國文課本也不例外。陳茻透過詮釋古文,深入理解自我存在的根本命題。隨著一步步回溯他的人生,似乎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他會在書裡屢屢強調如「人類的文明本不可能靠一人之力大幅推進,種種制度也不可能一夕而成,每一個文化、文明的演變,都是人們生活長久積累的結果。」這樣的字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