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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過去,他把劍磨成針——專訪《惡意的郵差》王志元

2011年出版《葬禮》,王志元聲勢迅速看漲,成為七年級詩人代表人物之一,至今《葬禮》也已是愛詩人口中的絕版夢幻逸品。九年後,期間擔任過記者、現為專業攝影師、在這幾年結婚生女的王志元,終於推出第二本詩集《惡意的郵差》。相貌粗獷狂野、內心與語言柔軟纖細的王志元,為何在沉默如此多年後,再度創作詩歌?他又是如何信仰文學,如何看待詩歌在資訊懶人包盛行時代的價值?

▉不良少年讀村上春樹、卡夫卡

生長在爺爺是會計、父親是業務、姑姑是房屋展售小姐的家庭裡,獨子的王志元從小被灌輸男人天職是賺錢的觀念,「這樣才能在外頭走路有風啦。」他嘴邊帶著一縷淺淺的笑意。他提及,周邊罕有人對閱讀有興趣,母親愛看倪匡、吳若權和吳淡如的書,而不斷耳提面命經濟能力最重要、日後與王志元有巨大拉扯的父親,則是對他最有影響:「他喜歡讀書,家裡有一整櫃的新潮文庫,什麼卡夫卡、佛洛伊德、莫泊桑之類的,心理學、文學與哲學他都會讀,而且很愛跟別人討論。」

王志元為了理解父親究竟在講什麼、想什麼,所以會拿那些書翻,「其實看不懂,但小時候就是崇拜父親,覺得他很厲害,什麼都會,很想更接近他。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談文學、心理學之類的,可能都比較接近唬爛啦。」

父親終究是業務,對他來說,閱讀只是興趣,創作不是人生應該做的事。這也是王志元與父親的最大分歧,隨著他成長,兩人也就愈發關係緊張,包含求學的選擇。「我國、高中時期對畫畫有小小的天分,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是學漫畫,像《七龍珠》、《洛克人》、《神鵰俠侶》等。」考五專時,王志元本來想讀視覺傳達系,但父親堅持要他去讀嘉義農專的農業經濟,到了二技,他再不顧父親反對,選擇北上聖約翰大學,其後又至花蓮讀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更令乃父百般不能接受。

問起王志元少年時最有印象的文學經驗為何?他一臉雲淡風輕,「國中班上流行郵購,我買了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一開始只是單純喜歡這個書名,沒有什麼理由,同學們還以為這是一本童書。」他讀了以後,深受小說裡面的詭譎感吸引,再加上村上春樹寫的都是獨子,他好像特別能夠理解那種冷異的孤寂。由此,王志元大量追讀其小說。

同時期,父親的經濟狀況也走下坡,各種生意都失敗,包含賣礦泉水、開小豆苗、到夜市賣衣服,還有成為建商,「其實滿扯的,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蓋,就是弄個樣品屋,跟朋友賣起預售屋。最離譜的是,他們輕信一個做土木工程的,錢全都被拐走了。」王志元滿臉的難以置信,好像在講一則城市怪譚。其父想方設法要把房子蓋起來,還給買房的人,到處借錢,包含高利貸,於是變成親友口中的敗家子,爺爺會拿著菜刀要追砍父親,當然不是真要殺,就是氣急敗壞。最後,王志元的父母分居。

家庭巨變之際,王志元變得憤世嫉俗,也就長成七逃囝仔(不良少年)。而卡夫卡(Franz Kafka)的《變形記》在他的年輕歲月裡開啟了一扇門,「好像懂了什麼,但又不是全然的懂。尤其是有一次父親跟我聊到,男人要是失去經濟能力,在家裡就跟一隻蟑螂沒兩樣。《變形記》好好隱隱約約給了我答案,告訴我人在世界的價值。」

▉金髮流氓寫言情小說、拿文學獎

自言以前有過太多荒唐行徑的王志元,到五專更誇張,因為沒有人會管,抽菸喝酒打架鬧事,稀鬆平常,前塵往事他也不想提太多,只約略講到宿舍通向陽台的門打不開,因為底部都是菸蒂。還有,農經女生較多,所以在校內一向弱勢,但他那一屆有幾個強悍男生,就變得比較唱秋(囂張),「有個食品科男生,本來在飲水機那邊泡麵,我經過時,他嚇到泡麵掉了,還一直對我鞠躬。」回憶曾經這般誇張的過往,王志元顯得羞悔。

縱使輕狂,王志元仍舊保有讀書的習慣,學校功課很差,幾乎每一科都被當過,經常是在二一邊緣,但閒書讀很多,創作的契機也跟著浮現。「專三,換了一個國文老師,要我們上台報告喜歡的作家。我講了倪匡,老師跟同學還滿驚訝的,好像是在說原來你有在讀書哦。」而後班上一名閱讀頗多的女孩,很不服氣,跟王志元打賭,要比一個暑假看誰能寫出小說,「她沒寫出來,我倒是完成一篇類村上春樹腔的言情小說。」

那也是網路小說正要起飛的年代,王志元在BBS連線故事版發表小說,引起不小的反應,也就讓他一頭栽入創作世界,「別人去網咖包台,都是玩遊戲,我因為沒有個人電腦,所以都是在網咖整夜寫小說。」他大專時寫的小說,究竟是什麼模樣呢?王志元一臉的諱莫如深,拒絕透露筆名與篇名,似乎是黑歷史啊。另外,王志元認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包含穹風、敷米漿等作家,並合創濯夢文學館。

他也花更多時間在網路閱讀上,連線故事版當時比較偏情愛路線,而在kkcity裡有永恆的國度,較為非主流,走奇幻、驚悚、鬼故事,甚至有人寫詩――永恆的國度有梁光宸紀念個版,其時版主已逝,梁光宸的小說〈解體〉讓王志元頗受震撼,「那是另外的世界,名之為純文學、嚴肅文學,有奇特意象、嚴謹架構,深入到人性內在的衝突,為什麼會有人這樣寫?」專四他開始到圖書館裡讀駱以軍、袁哲生、黃國峻、成英姝、廖咸浩等人的作品,王志元不由自主地沉迷眼前的新領域。

而後,嘉義農專後來被合併到嘉義大學,中文系舉辦現代文學獎,非中文系的王志元卻以小說〈房間〉拿下首獎,是主人翁在房裡回憶過去種種後輕生的故事。於此開始,師長也就勸他不要浪費時間在本科,放任王志元投進文學熱夢。

▉航向偉大詩歌之路

說起轉為詩歌創作的起點,王志元認為是在BBS的田寮別業認識代橘。田寮別業是網路詩的發源地,包括鯨向海、楊佳嫻、布靈奇、羅浩原等都是活躍份子。其中,代橘對王志元的影響最大。當其時,王志元在田寮別業雖有一席之地,但自認還是半弔子,而代橘會給他作品很嚴厲的建議,包含每一個意象都應該講究,不能虛擲。王志元也會北上借住在代橘家,聽好的音響,看各種藝術電影,暢聊文學。

「我發現台北有太多文化活動,讓我非常心動,我也愈來愈篤定自己的志向,沒有回頭路了。」二技考完,王志元堅持要到台北,讀聖約翰大學。原本預想可以多多接觸各種藝文,但家中經濟狀況不好,他幾乎都在打工,做過各種工作,如派報生、房屋仲介、汽車旅館大夜班、咖啡館店員等。二技快畢業時,王志元從代橘那兒得知東華大學有創英所,「我也是好玩的心態,就把自己累積的作品投過去。」王志元眨眨眼,表情十足認真:「沒想到就中了。」 

但他沒有想到,那其實是另一個地獄的開始,「我不是中文系出身,英文又超爛,基礎訓練就不夠,更不用說什麼文本分析,再加上學長或同學,有些更是屢得大獎、閃閃發光的文壇新人物啊,我真的壓力山大。」英文發音都糟透了的王志元,種種挫敗的經驗讓他進入沒有信心、非常自卑的狀態。但所幸有曾珍珍救援,「她堂堂一個研究所的教授,卻願意從頭教起,一個字一個字教,而且沒有任何不屑、不耐。」曾珍珍的真誠與溫柔,讓王志元度過極端自我懷疑的階段。

「我其實擺盪在小說和詩歌中間,不確定自己的創作路線。」但有幾件事讓他逐漸傾向詩歌。其一是,鄭愁予受邀到東華創英所演講,飯後聚會,王志元繳了〈逛水族館這天〉(收錄於《葬禮》),鄭愁予的評價頗高,「他的稱讚,讓我發現原來自己寫詩真的還可以。」再來是,他班上同學寫詩的較少。最後決定性影響還是詩歌研究為主的曾珍珍,尤其是她會用讓學生不折損自信的方法教導,「她是學比較文學的,所以永遠有辦法在你的作品裡找到名作家的影子,讓你的信心增強。」

王志元的畢業作品是詩集《小事》,「她跟我說,我的作品沒有問題,但重要的是,我如何看待《小事》,我要怎麼跟自己交代自己的作品。別人的觀點沒有那麼重要,最關鍵的還是,我如何詮釋自己的作品,理解自身作品的位置。」曾珍珍跟他說過的話,從此成為王志元的內在法則、文學觀。往後,他非常在意作品的架構與想要闡述的概念究竟為何物,而不能只是取巧地講一切如有神降。

▉《葬禮》:對父親火力展示自己的能力

一直不滿王志元從事文學的父親罹癌,王志元陪著他到中國換肝,走上一遭治病之旅,終究父親還是去世了,但兩人也因此關係有所修復,變得較緊密。王志元深情流露:「我失去了一個可以畢生抗爭的對象,而且我最大的遺憾就是父親在死前,還是不願意看我的作品。他明明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啊。」這件事讓王志元心裡有個關過不去,甚至在宜蘭當兵時,變得經常性失眠。

退伍以後,王志元找工作很困難,令他更為低潮,先是一年的禮贈品業務,其後人力派遣到勞委會,審查外籍勞工的資格等,他直言:「我看不到未來,感覺人生是無望的。這個時候,我需要有東西證明自己。而文學跟減肥一樣,只要你持續做,就會有成果。而且成本又低,有紙筆或電腦就辦得到。」以嗎啡為筆名的王志元,也就在PTT詩版崛起,備受矚目,推文數頗高。此外,孫梓評主編的《自由副刊》也常刊登他的詩,2011年還得了林榮三文學獎。

那時節是逗點文創結社起步之時,東華創英所學長陳夏民主導的詩三連發(枚綠金《聖謐林》、王離《遷徙家屋》、鄭聿《玩具刀》),甚受好評,王志元乃向陳夏民自薦,因而有了《葬禮》的出版。「《葬禮》是從《小事》變化來的,把原來有的〈葬禮〉寫得更完整,再加入本來沒有的〈紙蓮花〉等詩。」王志元直截地講:「那是我對看不到的父親的軍火展示,不管長詩、短詩、組詩,抒情詩還有敘事詩,我全部都做得到。」

《葬禮》出版,王志元儼然急遽上升的新星,但接下來他卻像是陷入沉默似的,久久未見新詩集問世,只零星有幾篇作品在副刊面世。王志元表示,他與2011年12月也出版詩集《要不我不要》的喵球結識為莫逆,喵球曾問他幾時要出版新詩集,王志元當下講出真心話:「我很害怕寫第二本詩集。我不想落到老狗變不出新把戲的田地。一點變化都沒有,比我寫爛了這件事,還讓我痛苦。所以,如果沒把握寫出一本讓讀者認真想著究竟為什麼我要這樣寫的作品,我就不出第二本。」那番話就像咒語,不知不覺間王志元的新詩集就拖過了好些年。

除了心理層面,他也提及現實的因素,《葬禮》後,王志元在新聞媒體任職文字與攝影記者,最後成為專職攝影師,「這些都需要創造力,無論是採訪文字或視覺企劃其中都有創作的元素,我的創作能量也就被一點一滴瓜分、耗損了。」

▉《惡意的郵差》:文學教會我的事

《惡意的郵差》裡在在是精確的詞語挑選,而最教人注目的是裂縫、洞、圈和指縫等意象,再加上郵差最具備的中性感。王志元回應:「生活總有個縫啊,會透露一些光以及希望。文學、藝術和電影就給了我很多養分。而文學在我的人生中佔有獨特的定位,當我非常需要省思,面對自己的時刻,它就會出來跟我對話。」這是時隔多年,王志元推出第二本詩集《惡意的郵差》的真實心聲。

特別是近幾年政治、社會情勢的各方面變化,資訊異常混亂,各種議題層出不窮,假新聞的猖獗也早不是新聞,司空見慣。王志元也從26歲長成36歲,黃金歲月也如的十年間,他面對了太多的起起落落,多少人迅速地爬上神壇,沒多久又立刻摔了下來。但更重要的是,王志元意識到,資訊懶人包的恐怖風行――所有的意見領袖,不分哪種領域,都企圖將事實以最簡單明瞭直接的方式傳達,希望快速地擄獲更多人的關注與贊同。

王志元鏡片後的晶亮雙眼,帶著深刻的真誠:「這也許是不得不然,但卻也是最為危險的,語言被簡化為單純傳達真相的工具。他們都強調有純粹的真實存在,但忽略了人心人性的多面性。我的內心無法這麼輕易的信任。至少,我在場親眼見證的世界,就不會是平面的,不是那些文字與影像所疊造的單一樣貌,那些太多是幻影。更多裡面的狀態是扭絞交纏的,難以斷然釐分。」

「一直以來,文學教會我的是,人是複雜的,複雜就意味著沒辦法簡化。如果我信仰文學,就不該背道而馳地相信這種懶人包的討論形式。」王志元沉聲講道:「文學最好的歸屬,就是一個盼頭。不管置身在多麼荒誕的世界,文學最美的部分,不就是持續在等待有一封信會寄來嗎?我們想要達到的那個美好的世界,是有可能存在的,我還想要相信。」

王志元認為,語言本身就有不確定性,無法完整地表達人的意念,容易有誤解,也就更該坐下來好好討論,而不是急迫地用掠奪的方法給予答案或行動。王志元的語氣柔軟:「如果有故意送錯信的郵差,它是惡意的嗎?正邪善惡好壞有簡單的判準嗎?好的文學作品偶爾也會給出答案,但大部分都是都在提問,並非創造正解。更重要的提出一個永恆的問題,在各個時代都適用,而不是急於即時回應。」

這也是何以在關鍵字變得太重要的年代,《惡意的郵差》要寫得很隱晦,降低線索的存在感,「同時,我也想要讓讀者有更多的選擇,也許這本詩集的門檻比較高,但詩歌的可能性很多,還有別的風格、別的樣貌可以試試看。」

像王志元有意圖地反對自身且促進詩歌演化的詩人不多見,吳俞萱在《交換愛人的肋骨》後趨於《沒有名字的世界》,即是有意圖地要掀翻以往的創作慣性,喵球在《要不我不要》後,《跛豪》與《手稿》也都是竭盡所能地在跟自己作對。他們似乎永遠都在出發、敵抗――唯其如此,另一種境界才能夠被逼近,而不會僅僅是自我重複。

▉為念念寫下,一名父親曾經生存過的姿態

除去因為各種議題懶人包盛行讓王志元心生疑竇、無從信任,另一部份也是由於他結婚成家,有了女兒王念。王志元坦白地對自己提問:「我真的不知道父親怎麼當,我有可能是一個好爸爸嗎?我真的夠格?」紀錄片導演沈可尚拍《築巢人》的背後因素也是這般,都是對能不能成為父親抱持深切的懷疑,尤其是上一代的父親並不是很好的典範。

王志元也就想整理10年來自己的生存樣貌給念念,而寫詩是他所會的、甚至是只會的方法,「詩歌是表現我如何看待世界最直接的姿態,我想要念念看到這個姿態,讓她知道日後如果活在動盪的世界,有所困惑,或許可以嘗試我的方式。」

如同他在《惡意的郵差》最後一首詩〈給念念〉所寫的,「萬物都有它們的名字/等小小的東西/組成了大大/的什麼//你也會的。念念/變成一個大大的,我們/尚未可知的/可是請你要記得/其中都有小小的/那些嗯啊//一但你知道這件事/便知道世界無非如此」,是了,萬物皆有名字,但每一個名字都不理應如是,它最初的樣子是混沌,是無可名之,像嬰孩被打成一團糊糊的食物。

王志元浩歎也如地說著:「正義或正確都不是理所當然,也似乎不該被高估。」

最後,請他總結《惡意的郵差》,王志元笑著說:「這不是十年磨一劍,而是十年過去,我把一柄劍磨成針。」乍聽是玩笑,但細想不難發現,這不止是他度過了少年時荒唐歲月,走向創作路,最後還變成人夫人父的心情而已,亦是詩人從《葬禮》邁向《惡意的郵差》的語言、概念與思維的多重轉換,更隱微不可見,卻也更能展示人生經驗的刺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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