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漢

即使讀了那麼多年，在許多的場合講述或教授巴塔耶，甚至出了《夜讀巴塔耶》這本書，我仍然覺得巴塔耶是神祕的。

他所沒說清楚的、寫到一半卻不願意寫下去的、諸多作品寫著「我寫不下去了」的那個無法書寫之物、他尚在發展中的、他在迷狂狀態下寫起卻無法傳達的。我總是感覺自己看懂了一些時，往往看到這些不可能看到的。而這些「不可能」、「不可見」、「不可思考」，彷彿才是真正的巴塔耶。

在我幾乎像情不自禁般被吸引，沈浸在他文字的痛苦淫穢中，時常自我中斷的強烈思想，總會有那麼瞬間，我感到這種無法理解的理解。然後一種抒情性自體內湧出。

我把巴塔耶據為己有，再被他逐出，反覆地。而《夜讀巴塔耶》是我最誠摯的邀請，一起進入巴塔耶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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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認為寫作是他在這世界上的任務，特別是要使一種矛盾的哲學達到完美。書寫一事貫穿了巴塔耶的一生，所有的矛盾、最大的幸福與詛咒、超越善惡的價值、私密的記憶與向世人的吶喊，全部都落實在他的寫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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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認為，只有恨，才能抵達真正的 詩。必須破壞美麗的、美好的詩句，這樣的暴力，最終會導向真正的詩。

所以與其說巴塔耶寫詩，不如說他寫詩是為了破壞詩，為了等待真正的詩，如死亡於內在敞開。

在巴塔耶的眼中，詩，本身就是一種像 是獻祭般的召喚，將詞語獻祭，以詩獻祭的過 程，所造成的巨大迷狂令他無比嚮往。瘋狂投入於詞語的獻祭，讓詩人本身最終也會成為獻祭的一部分。巴塔耶在《不可能性》說:「詩不是一種對自我的認識，更不是對某種遙遠的可能性的經驗，它僅僅是通過詞語，對那些無法企及的可能性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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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不僅僅是透過小說逼迫我們看，同時也「被看」。巴塔耶激烈的書寫，以至於 「觀看」宰制「被觀看」之物的秩序被打壞。「觀看」之所以安全，是因為「能被觀看」的 事物早已被規範。巴塔耶的策略不僅讓「不可被觀看的危險事物」成為可見，進一步讓讀者感覺到「被觀看」的逆反威脅。具象點來說，被死亡觀看，猶如尼采所說的被深淵凝視。

只不過，巴塔耶追求的眼睛，恐怕不只是 能承受過度影像的眼睛。巴塔耶的極致之眼， 不僅想「看見更多」，而是在於逼到極限後的「失能」。

巴塔耶的悖論：眼睛要到了失去了看的 功能之時，便是看見眼睛限制之外的事物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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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的作品痕跡，像在沙漠中迷走並隨時被風抹去。有時，他的腳步亦會踏亂過去的足跡。今日之所以能完整談論巴塔耶的作品與思想，是因為他的死亡，允許我們把所有他刻意使之散逸的作品，歸回到他的名字底下。換言之，一個作者的永恆缺席(死亡)，共同體才得以存在。只有在作者成為他作品的他者時，作品才能完整歸屬於作者之名下。儂熙 (Jean-Luc Nancy)以巴塔耶的觀念發展出的 「去作品的共同體」，也可以用這方式理解。

以不甚嚴謹的方式演繹，巴塔耶的作品建基在他不斷地去作品化，不讓自己的書寫成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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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巴塔耶，不是去點亮這團黑暗，也不是去避開，或是去探勘黑暗隱沒的事物。與其說巴塔耶是個謎題，不如說是種試煉。我們需要的，僅僅是看見黑暗本身，以盲眼，去看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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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看待文學或藝術，勢必將之視為花費昂貴代價且無法換取任何積極事物 的「超價值」。換句話說，文學藝術的真正價值，在於它無比的耗費。而且，最好，我們將之犧牲。我們耗費在文學，再將這文學摧毀。 這就是巴塔耶文學的破壞性。看似不與任何事物溝通，實際上是「真正的溝通」，跟不可能事物溝通，即使是罪也在所不惜。因為這條路的最終命運，就是把自己當作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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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色禁忌的越界，不是對保守、虛偽的道德反諷而已。如果它終極指向的是死亡，所有巴塔耶的情色書寫，就是始終如一對死亡跨界。對死亡的跨界，是渴望回到人類最根源之處。情色僭越，無非是褻瀆宗教，因為宗教蘊藏著人類最初對於世界的恐懼與好奇。他借用涂爾幹社會學派的概念，相信宗教的根本，在於斷然切分神聖與世俗。而巴塔耶企圖用性與死，跨越宗教限制我們絕對不能跨越的界線。也如同他所說:「情色回應的是人類想與宇宙混淆的意志。」(《情色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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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至今仍不合時宜，而且將永遠不合時宜。然而，每個不合時宜的真正當代人都是試圖與當代的不可能之處溝通之人。幸運的是，巴塔耶與他一生熱情書寫的死亡已經緊緊擁抱在一塊了。在死亡之中，他可以盡情探索，並在界限的外頭，等待著我們，等待著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