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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WHAT!太宰治怎麼可能那麼清爽?七分鐘讀完太宰版經典童話〈肉瘤公公〉。
楔子
「啊,響了!」
父親說著,放下筆站了起來。雖然警報還沒響起,但一聽到高射砲的聲音,父親便趕緊停下手邊的工作,起身幫五歲的女兒戴上防空頭巾,抓起這本書,抱起女兒走進防空洞。母親則已經背著兩歲的兒子蹲在防空洞的深處。
「好像打得很近呢。」
「嗯。不過,這個防空洞還真是又擠又破爛。」
「是嗎,」父親似乎有些不滿,「這樣才好啊,太深的話會有被活埋的危險。」
「但還是大一點比較好吧。」
「這麼說也沒錯,但現在土都被凍得很硬,很難再挖了。之後有空再… …」父親含糊應付過去,讓母親閉上嘴,專心地聽著廣播播放的空襲情報。
母親的牢騷告一段落,這次換五歲的女兒吵著要出防空洞。此時能安撫孩子的唯一方法,就是繪本了。〈桃太郎〉、〈喀嗤喀嗤山〉、〈舌切雀〉、〈肉瘤公公〉、〈浦島太郎〉,父親開始讀起這些故事給孩子聽。
這位父親雖然衣著寒酸,容貌愚鈍,但並不是一位平凡的人。他是個擁有神奇力量,能夠創作故事的人。
很久 很久以前
他用獨特的聲音緩慢地讀著繪本,此時此刻,他心中也自然而然醞釀起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肉瘤公公
很久 很久以前
有一個 右頰上長著令人討厭的
肉瘤的 老爺爺
這個老爺爺,住在四國的阿波、劍山的山麓。(這只是我個人這麼認為而已,並未依據什麼典故。〈肉瘤公公〉的故事,最早應該是從《宇治拾遺物語》中發現的,但在這個防空洞之中,要考據原典是不可能的。不只是這個〈肉瘤公公〉的故事,接下來打算說的〈浦島太郎〉也是。這個故事不僅在《日本書紀》中有詳細記載,《萬葉集》裡亦有詠歎浦島的長歌。此外像是《丹後風土記》及《本朝神仙傳》中皆可找到記述。直到近期,鷗外(註1)的戲曲和逍遙(註2)的舞曲也都曾以此故事作為題材。總之,從能樂、歌舞伎,到藝妓的手舞等等,〈浦島太郎〉都出現過非常多次。我有個怪癖,只要是讀過的書就會馬上送人或賣掉,所以一直都沒什麼藏書。這種時候,只能憑藉模糊的記憶,努力在腦中翻找從前讀過的書,但就現在的情況而言,真是一件難事。此刻我人在防空洞中,而膝上只放著一冊繪本,我只好放棄考證故事,僅靠自己憑空想像來組織條理,搞不好會想出什麼生動有趣的故事也不一定。如此這般牽強地自問自答著,這位身為父親的奇妙人物開始說了:
很久 很久以前
在防空洞中一隅讀著繪本的同時,他的心中已將這繪本裡的故事刻劃成完全不同的面貌。)
這個老爺爺是個非常喜歡喝酒的人。喝酒這件事,在這個家裡一向都是孤獨的。是因為孤獨才喝酒,還是因為家人討厭他喝酒而逐漸感到孤獨的呢?這恐怕就像是想要探究拍手的時候,不知是右手先響還是左手先響一樣,只是鑽牛角尖,徒費工夫而已。總之,這個老爺爺在家的時候,總是一副不太自在的表情。雖然如此,但老爺爺的家庭並不是個不和樂的家庭。老婆婆仍然健在,已經快七十歲了,但腰桿還是很直,眼睛也還十分明亮。聽說以前是個大美人,年輕的時候就沉默寡言,總是認真地忙著家事。
「啊,已經春天了,櫻花都開了呢。」老爺爺正這麼說。「這樣啊。」老婆婆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答了話,「請你借過一下,我要開始打掃這裡了。」
老爺爺的臉又沉了下來。
老爺爺有一個兒子,已經快要四十歲了,是個世間少有的人,品行方正,不喝酒、不抽煙,不笑也不生氣,也從不感到喜悅,只是默默地務農,附近的鄰人都相當敬畏他,「阿波聖人」的名聲不脛而走,他不娶妻也不剃鬚,讓人懷疑他幾乎與木石無異。不得不承認,老爺爺的家確實是滿令人稱羨的美滿家庭。
但是,老爺爺總是不太高興。他迴避著家人們,也變得越來越想喝酒,但在家喝酒時,總是無法放鬆心情。雖然老婆婆和阿波聖人每次看到老爺爺喝酒,並不會特別責罵他,只是在一旁安靜地吃著晚飯。
「這時節啊,怎麼說呢,」老爺爺有點醉了,想找個人講話,就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春天終於來了呢,燕子也飛來了。」
說這種事還不如不要說。
老婆婆和兒子仍舊沒有說話。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然後又繼續說了一些不必要的話。
「我吃飽了,請慢用。」阿波聖人吃完飯,恭敬地向桌上的菜餚行了一禮,便站起身來。
「那麼,我也差不多該開始吃飯了。」老爺爺一臉哀傷,將杯口朝下放在桌上。
只要在家裡喝酒,基本上都是這樣的狀況。
有一天 大清早 是個好天氣
往山上 出發了 出發砍柴去
老爺爺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腰間掛上一個葫蘆,趁晴朗的日子上劍山去撿柴。撿了一段時間,有些疲累的時候,便在岩上盤坐,刻意地假咳了一聲之後,一邊說著:「風景真是美啊!」一邊緩緩拿起腰間的葫蘆喝起酒來,露出滿面笑意,跟在家時簡直判若兩人。唯一不變的,就是右邊臉頰的大瘤。這顆瘤是大約二十年前,老爺爺過五十大壽那年的秋天長出來的,先是右頰怪異地發熱發癢,然後漸漸腫脹起來,老爺爺撫摸著它,最後變成了一顆大瘤,老爺爺苦笑著說:「這個啊,可是我的愛孫呢。」
兒子阿波聖人一臉認真,煞風景地回答道:「從臉頰生出孩子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的。」
老婆婆也只是不帶微笑地說了句:「應該不會危及性命吧?」雖然有安慰之意,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關心過這顆瘤了。反觀附近的鄰居們,總是對老爺爺說這顆瘤是怎麼長出來的啊、痛不痛啊、哎呀很麻煩吧等等慰問的話語。老爺爺笑的時候,這顆瘤就隨著笑聲振動,雖然偶爾會感到困擾,但除此之外,老爺爺的確已經把這顆瘤當作可愛的親生孫子,作為慰藉孤獨的唯一對象。早上起床洗臉時,老爺爺會特別謹慎地用清水仔細清洗它。或是像今天,一個人在山上愉快地喝著酒時,這顆瘤就成了老爺爺不可或缺的說話對象。老爺爺在岩石上盤腿而坐,一邊喝著葫蘆裡的酒,一邊摸著臉頰上的瘤說:「這世上沒什麼事好可怕的。不要客氣,人就是應該要喝醉。就像認真,也是有程度之分的。我完全比不上阿波聖人,甘拜下風,他真是偉大。」老爺爺對右頰的瘤說著某某人的壞話時,又高聲地「咳、咳!」假咳了一次。
突然之間 烏雲密布
風兒 呼咻咻地吹
雨兒 嘩啦啦地下
春天的午後雷陣雨是很少見的,但是像劍山這樣的高山,這種天氣異變卻時常發生。因為下雨的關係,山裡布滿白色雲霧,雉雞和山鳥四處竄逃,啪啪振翅飛起,為了避雨而像箭一樣快速地往林中飛去。老爺爺並不驚慌,只是笑了笑說:「讓這顆瘤被雨淋一下、清涼一下也不錯。」說完,繼續盤坐在岩石上,眺望著雨景。雨越下越大,不見雨停的跡象,「哎呀,清涼過頭了身體覺得好冷。」說著說著,便站了起來,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揹起收集好的柴,靜靜地跑入林中。森林裡,避雨的鳥獸們混雜一處。
「啊,不好意思。借過一下,不好意思。」
老爺爺一邊開心地向猴子、兔子、山鳩們打招呼,一邊向森林的深處前進,最後在一棵大山櫻樹的樹根下找到寬闊的洞穴,躲了進去。
「哎呀,這間屋子真是漂亮。怎麼樣,各位也請進吧,」他對兔子們叫著,「這裡沒有那個偉大的老婆婆也沒有聖人,不要客氣,請進吧。」老爺爺胡亂說著,過了不久,只聽見「呼、呼」小聲的鼾聲,老爺爺睡著了。雖說喝酒這回事就是醉了之後胡言亂語一通,但是,大體上來說也就只是這樣,是件無傷大雅的事。
等著西北雨 雨停的時候
是不是 累了呢 老爺爺
不知不覺中 沉沉地 睡著了
山林間 放晴了 清朗無雲
是一個 明媚的 美好月夜
這天的月亮,是春夜的下弦月。月亮浮在如清水一般淺綠色的夜空中,月影如松葉般紛紛灑落。老爺爺仍在沉睡著。蝙蝠從樹洞裡啪噠啪噠飛了出來,老爺爺忽地睜開眼睛,發現已經是晚上了,嚇了一跳。
「這下可糟了!」一邊說著,眼前馬上浮現出家裡那個開不得玩笑的老婆婆與嚴肅的阿波聖人的臉。唉,這可不得了啦,雖然他們從來沒罵過我,但是這麼晚才回家,到時候一定又會搞得不愉快,咦,酒也沒了啊。老爺爺搖了搖葫蘆,傳來剩下一點點的酒輕拍壺底的聲音。
「還有嘛。」老爺爺一鼓作氣把剩下的酒喝光,覺得有一點醉了,「啊,月亮出來啦,春宵一刻─」一邊小聲嘀咕著無聊的事,一邊從樹洞裡爬了出來,忽然──
啊呀 怎麼了 吵吵鬧鬧的
一看 不可思議啊 是在做夢嗎
放眼望去,在樹林深處的草原上,是一片彷彿不可能存在於這世上的奇妙光景。所謂的鬼,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從沒見過。雖然從小就看過許多鬼的圖畫,多到都膩了,但是至今仍未有幸見到本尊。即使是鬼,似乎也分成很多種類。××××鬼、××××等等,將令人憎恨、不快的東西稱之為鬼,由此看來,鬼似乎是一種具有醜陋性格的生物;但是另一方面,報紙的新書介紹專欄上總是會看見「文壇鬼才某某老師的傑作」這樣的字句而造成誤會。難道是某某老師擁有像鬼一樣醜惡才能的事實被暴露出來了,要藉以警告世人,才在新書介紹欄裡使用「鬼才」這種莫名其妙的字彙?更過分的像是「文學之鬼」這種字眼,即使真的是十分激賞,但用這種冒昧又過分的字彙來吹捧某某老師,他一定也會感到非常生氣吧。但也可能不是這樣,或許那位老師被冠上如此失禮萬分的稱號,其實不覺得討厭,反而默許了這種奇怪的尊稱。聽到了這樣的說法,愚者如我,始終感到百思不解。那些穿著虎皮褌褲(註3)的赤面鬼,手上拿著作工粗糙、像鐵棒的東西,竟然是諸多藝術之神,我怎樣想也想不透。鬼才啦,文學之鬼啦這一類難解的辭彙,還是少用為妙,一直以來我都抱持著這樣的愚見,但那是因為我見聞狹隘,說不定鬼是有很多種的。這時,如果可以稍微瞄一眼日本百科辭書的話,那麼我就能搖身一變,成為老幼婦孺所尊敬的博學之士(人們常說的智多星大概就是這類的人),變得胸有成竹,對鬼侃侃而談。但是很遺憾,我現在蹲在這個防空洞裡,而我的膝上只攤著一本兒童繪本,如此而已。我不可能只憑著這本繪本而做出什麼論斷。
放眼望去,在樹林深處的廣闊草原上,有異形之物十幾人,或者應該說是十幾隻,總之,他們果然都穿著虎皮褌褲,這些巨大的紅色生物圍坐成一個圓圈,在月下舉行著宴會。
老爺爺一開始看到這景象時嚇了一跳,但喝酒這回事就是沒醉的時候十分窩囊軟弱,喝醉了以後卻變得膽識過人。老爺爺現在處於微醉的狀態,不管是嚴肅的老婆婆,還是品行方正的阿波聖人,他變成了無所懼的勇者。看到眼前這副奇怪的景象,完全沒被嚇得腿軟,維持爬出樹洞的姿勢,注視著這個奇怪的酒宴。
「好像很舒服的樣子呢,他們都喝醉了。」老爺爺低聲說著。不知怎麼地,從心中深處湧出一股奇特的喜悅。喝酒這回事就是看到其他人喝醉,自己彷彿也能感到同樣的滿足。這不就是所謂的利己主義者嗎?或者應該這麼說,像是為了鄰家的幸福而乾杯一樣,存有某種「博愛」的情懷。自己想要喝醉的時候,如果鄰人能一起舉杯同樂,這樣的快樂似乎有加成的效果。老爺爺是很清楚這一點的。他直覺眼前這些分不清是人還是動物的紅色巨大生物,應該是鬼之類的可怕種族,因為只穿著一條虎皮褌褲,一定錯不了的。但那些鬼正喝到興頭上,醉醺醺的。老爺爺也醉了。在這種情況下,內心不由得產生一股親切感。老爺爺依然維持著爬行的姿勢,望著這詭異的月下酒宴。眼前這群生物雖說是鬼,但並不像是××××鬼或××××鬼那種有著佞惡性格的種族,紅色的臉確實令人害怕,但是看起來都非常開朗無邪。老爺爺的推斷大致上是正確的。這些都是個性相當溫和的鬼,甚至可以被稱之為劍山的隱者,和地獄的那種鬼是完全不同的種族。第一,他們沒有拿著鐵棒之類的危險物品,這就是他們沒有害人之心的證據。但是,雖說是隱者,卻又不像那些竹林裡的賢者,擁有豐富的知識但不知如何自處,於是逃入竹林中,這些劍山隱者的心是非常愚鈍的。「仙」這個字是一個人加一個山組合起來的,望文生義,我們可以稱住在深山裡的人為仙人,既然聽過如此簡單的理論,那麼根據這個論點,不管這些劍山的隱者們有多麼愚笨,應該都能夠贈與他們仙人的尊稱。總而言之,與其稱這群熱衷於月下酒宴的紅色巨大生物們是鬼,不如稱呼他們為仙人還比較恰當。再看看他們酒宴的樣子,只是發出無意義的奇怪聲音、拍著膝蓋大笑,站起身來胡亂地跳著,或是捲起巨大的身體,從圓圈的一端咕嚕咕嚕地滾到另一端,這應該就是他們的舞蹈,雖然先前已經提過這群鬼心智愚笨,但是由此不只能看出他們的智商水準,還能發現他們根本沒有藝術方面的才能。這麼一來,似乎就能證明鬼才、文學之鬼等等辭彙根本是無意義的。如此愚笨又沒有才藝的鬼,一個個被稱為藝術之神,我怎麼想也想不透。老爺爺看到這樣低能的舞蹈也不禁看傻了眼,一個人在旁邊竊笑。
「這什麼嘛,跳得真差。我就露一手,讓你們看看我的手舞吧。」老爺爺小聲地說。
喜歡 跳舞的 老爺爺
馬上 跑出去 跳著舞
臉上的 大肉瘤 搖來晃去
真是 又奇怪 又好笑
老爺爺因為微醉而有了勇氣,對這些鬼也抱持著親和的感情,所以絲毫不害怕,跑進圓陣的正中央,跳起拿手的阿波舞──
···
老了要梳島田頭(註4)只好戴假髮
把紅襷帶(註5)弄亂也不是不可能
媳婦也戴起了斗笠(註6)呀 來吧來吧
老爺爺用嘹亮的歌聲唱著阿波的民謠,這些鬼也好像很開心似地,發出嘰嘰喀喀、嗑嗒嗑嗒的怪聲,一邊笑到在地上打滾,一邊流著不知道是口水還是眼淚。老爺爺趁著這股好氣氛,繼續唱著:
去大谷的話,大谷滿地都是石頭
去笹山的話,笹山滿地都是竹子(註7)
老爺爺又引吭高歌了一段,然後繼續輕妙的舞蹈。
這群鬼也 非常地高興
下一次月夜 也請一定 要光臨
請再跳舞 給我們看
作為約定的印記
請留下一件 重要的東西
鬼這麼說著,然後就窸窸窣窣地低聲討論起老爺爺臉上那個光滑得發亮的肉瘤,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寶物一樣。如果把那顆瘤留在這裡,他一定還會再來的,鬼做了這般愚昧的推測,不由分說就倏地將肉瘤給拿走了。他們雖然沒有智慧,但可能是因為在深山裡住久了,多少也習得了仙術一類的東西。眾鬼完全不費半點工夫,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漂亮地把瘤給取下來了。
老爺爺嚇了一跳,「啊!真傷腦筋,那是我的孫子呀!」老爺爺這麼說著,鬼卻非常得意的樣子,哇─地歡呼起來。
到了早上 沾滿露水的道路 閃閃發亮
肉瘤被 拿走的 老爺爺
帶著變得空空的 臉頰
往山下 走去
肉瘤對孤獨的老爺爺來說,是唯一能說話的對象,但現在肉瘤被拿走了,使老爺爺感到有些寂寞;但是,變得輕盈的臉頰被早晨的微風輕撫著的感覺倒也還不錯。這樣的結果,不知該不該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盡興地唱唱跳跳了,只有這件事可以說是福吧?老爺爺一面煩惱著這些無聊的事一面走下山,途中巧遇要去農田工作的兒子阿波聖人。
「早安。」阿波聖人摘下頭巾,莊重地向老爺爺問安。
「嗯。」老爺爺仍在煩惱著。父子倆便分道而去。即使是聖人,看到老爺爺的瘤在一夜之間消失,內心多少也受到了些衝擊。但是,針對父母的容貌作出論斷或批評,是違背聖人之道的,因此便假裝沒看到,默默地離去。
回到家裡,老婆婆只冷靜地說了一句「回來啦」,昨天怎麼搞的去了哪裡之類的事情完全沒有過問,一邊低聲說著「味噌湯要冷了喔」,一邊準備老爺爺的早餐。
「不,冷了也沒關係,不用熱了。」老爺爺刻意不想再麻煩老婆婆,有點戒慎恐懼地吃起早飯。吃著老婆婆準備的早餐,老爺爺雖然非常想把昨晚不可思議的遭遇說給她聽,但老婆婆嚴肅的態度令他卻步,想說的話已經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口,只好無奈地低著頭安靜吃飯。
「那個瘤,好像萎縮掉了。」老婆婆突然開口說。
「嗯。」老爺爺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
「應該是破掉了,裡頭的水流出來了吧。」老婆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嗯。」
「如果水又積在裡面,還是會腫起來對吧。」
「是啊。」
結果,老爺爺一家對於瘤的事竟然什麼問題也沒有。在此同時,老爺爺家附近還有一位左臉頰長著大瘤的老先生,但這位老先生非常憎恨這顆瘤,每天只要經過鏡子就會嘆氣,認為都是因為這顆瘤阻礙了他出人頭地的機會,因為這顆瘤,他忍受多少他人不堪的侮辱或嘲笑,也想過把鬍鬚留長遮住這顆瘤,但是很不幸地,瘤總是會從銀白的鬍鬚中露出來,反而十分顯眼,簡直就像從海平面浮出的元旦日出一樣,巴不得讓大家看到這個天下奇觀似的。
這個左臉長瘤的老先生原本是人品很好的人。身軀堂堂,鼻子很挺,眼光也很銳利,言語動作都十分莊重有威嚴,處事思慮也相當謹慎周到。服裝總是高貴華麗,看起來也很有學問的樣子,財產也是那位整天只知道喝酒的老爺爺所比不上的,附近的人都對他甘拜下風,尊稱他「老爺」或「大師」等等。雖然這個人看起來就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左臉卻有這麼一顆大瘤,因此終日鬱鬱寡歡。這位老先生的妻子非常年輕,才三十六歲,說不上是美女,長得白白胖胖的,總是沒規矩地大聲笑鬧。他們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生得很美,但有些嬌縱。女兒和母親的感情很好,兩人總是笑得非常開懷,因此,這個家庭和每天愁雲慘霧的老爺爺家完全不同,給人十分開朗的印象。
「媽媽,為什麼爸爸的瘤這麼紅啊?好像章魚的頭喔。」嬌寵慣了的女兒毫不客氣地直接說出她的感覺。母親沒有斥責她,只是呵呵呵地笑著:
「對啊,也像是木魚吊在臉頰上一樣。」
「吵死了!」老先生生氣了,瞪著妻子怒氣沖沖地站起來,退到裡頭昏暗的房間去,拿起鏡子,失落地說:「這個東西實在是太可惡了。」老先生甚至想拿小刀把它割下來,死了也就算了,正在不耐煩的時候,偶然聽到附近鄰居說,那位愛喝酒的老爺爺右臉上的瘤忽然不見了。暮夜之時,老先生偷偷地去拜訪貪酒老爺爺的草屋,得知了月夜下那場不可思議酒宴的事情。
聽著聽著 非常地 高興
「好的好的 那我也 一定要
請他們 幫我把 這瘤給拿掉」
說完,老先生便勇敢地前進了。這天剛好也是個明亮的月夜,老爺有如即將出陣的武士,目光炯炯,嘴角往下呈へ字型地緊閉著。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舞一曲,讓那些鬼感服在心,萬一眾鬼無法感動,我就用這支鐵扇把牠們殺光,那些只知道喝酒的愚鬼,成不了什麼大事。只見老先生氣勢十足地將鐵扇拿在右手,盛氣凌人地向劍山的深處走去,不知道究竟是要去跳舞給鬼看,還是要去制裁那些鬼。像這樣,執著於所謂「傑作意識」的人所表演的才藝,通常都不怎麼樣。這位老先生的舞蹈也是,因為太積極地想要表現,反而跳得很糟,於是便完全失敗了。老爺恭敬莊肅地慢慢走向眾鬼酒宴的圓陣中央,「獻醜了。」面對眾鬼輕輕點了點頭,一把打開鐵扇,屹然仰望著月亮,如大樹般凝然不動。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抬起腳步,徐然吟出:
「此乃於阿波鳴門浦濱作一夏(註8)籠居修行之僧人。且此浦為平家一門喪命之處,令人悲痛,遂每夜來此磯邊誦經供養,於海濱磯山旁,長有松木的岩石上,長有松木的岩石上。誰人夜舟過白波,鳴門只聽見楫音,今宵如此靜謐,今宵如此靜謐。昨日已過,今日茍活,明日亦然。(註9)」說完便緩緩移動著身體,但雙眼仍然凝望著月亮。
這些鬼 都十分困惑
陸續地 站起身來 逃走了
往山裡逃去
「請等一下!」老先生悲痛地大喊,在鬼群的後面追著,「你們現在還不能走啊!」
「快逃、快逃!說不定是鍾馗啊!」
「不是的,在下不是鍾馗!」老先生拚命地追著鬼,「拜託,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這顆瘤,請幫我拿掉。」
「什麼?瘤?」鬼狼狽地逃跑著,所以一時之間聽錯了意思,「什麼嘛,原來如此,這是上次那個老爺爺留在這裡的,非常重要的東西吶,不過,既然你那麼想要,就給你吧。總之,千萬別再跳那個舞了,好不容易喝醉的都被你給弄醒了。求求你,不要再跳了。被你這麼一搞,害我們得去別的地方重新買醉。拜託,算我求你,不要跳了。喂,來人啊,把上次的瘤還給這個奇怪的人,他很想要的樣子。」
這鬼就把 上一次 保管的
肉瘤 給黏了上去 黏在右邊的臉頰
唉呀唉呀 咚咚 變成兩個瘤
搖搖晃晃 很重的樣子
老爺爺 覺得很丟臉
慢慢地 走回村子去
於是,變成了這樣令人遺憾的結果。所謂的童話故事,大致上都是惡人有惡報,但是這個老先生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因為太緊張,導致跳舞跳得很奇怪,如此而已。況且,在這個老先生的家庭裡,也沒有誰是壞人。那位愛喝酒的老爺爺也是,他的家人也是,那些住在劍山的鬼也是,誰都沒有做半點壞事。也就是說,在這個故事當中所謂「不正當」的事一件也沒有,但還是有人因此變得不幸。所以,想要從這個〈肉瘤公公〉的故事中獲得什麼道德啟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如果有不耐煩的讀者來質問我,到底為什麼要寫這種故事,我只能如此回答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只是人性的悲喜劇罷了。這個問題將持續不斷地,存在於人類生活之中。
- 註1. 森鷗外,明治三十五年(西元一九〇二年)年以本名森林太郎出版《玉匣兩浦島》。
- 註2. 坪內逍遙,明治三十七年(西元一九〇四年)著有樂劇《新曲浦島》。
- 註3. 日本男子穿的內褲,類似兜襠布,用布纏在腰上及臀部,又稱六尺褌。
- 註4. 島田頭:原文為「むすめ島田」,是江戶時代未婚女性(約十五至十六歲)的一種髮型,盤起頭髮髮髻繫在頭頂上。
- 註5. 襷帶:古時日本人穿著和服要勞動時,就用襷帶把和服袖子綁起來以免妨礙工作。
- 註6. 原文「笠着て」除了戴斗笠的意思之外,還有狐仗虎勢的意思,所以也意味著妻管嚴。
- 註7. 這是實際存在的阿波舞謠,原文的歌詞順序其實是兩句互相顛倒的。
- 註8. 一夏:每年四月十五日至七月十五日,這九十日間出家人閉關禁足修行稱為一夏。古代因為此時期蚊蟲多,幾乎只要踏出一步就可能踩到蚊蟲而殺生,所以這一段時間出家人不出門。
- 註9. 原文是日本能樂的謠曲〈通盛〉,取材自《平家物語》,原作井阿彌,後由世阿彌改作。故事大意描寫一位在阿波的鳴門海濱唸經弔謁平通盛夫婦的僧人,平通盛夫婦的亡靈乘著小船出現在僧人面前,僧人唸經令二人成佛。
作者簡介
太宰治(1909-1948)
本名津島修治,生於青森縣北津輕郡金木村(現五所川原市)。為日本無賴派文學大師,其1935年的作品《逆行》曾列為第一屆芥川賞的候選作品,《富嶽百景》及《斜陽》等也是日本家喻戶曉的作品。在他三十九歲的生命裡,始終走不出情愛糾葛及憂鬱、死亡的陰影,多次自殺未遂,發表作品《人間失格》,並於其中表達「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想法後,不久便與女讀者於東京三鷹玉川上水投河自盡,遺體於一週後的生日當天被發現,為其戲劇性的一生劃上句點。
除了無賴派的作品之外,太宰治的「翻案作品」系列亦十分精彩,例如已有中譯本之《越級申訴》,內容生動、幽默,富含精彩的思辨與社會觀察,深受當代批評家喜愛。一般公認《御伽草紙》是太宰治翻案作品系列中的最高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