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午後，天氣爽朗，林夢媧詩集《潔癖》新書分享會於讀字書店舉辦，邀請詩人任明信對談，以「留住一切乾淨的」為題，暢談如何迎對世界的光潔與髒汙。活動由讀字書店店長郭正偉擔任開場，他表示讀字書店與兩位講者很有緣分，任明信數度在此辦活動，而《潔癖》的書封會議甚至是在店內進行的。郭正偉笑著講：「封面在黑暗中發亮的器具，不是耙子啊，而是讀字書店的叉子，歡迎各位多多使用。」

▉叉子的私密與光潔，以及深沉獨處

自謙不擅長對談、將自己放在讀者狀態的任明信，說起《潔癖》封面，非常有感，「叉子是食具，用以將食物放進嘴裡。吃東西這件事其實很私密，但同時又是霸道和掠奪的過程。而這隻叉子看起來異常光亮，未曾被食物沾染過。」任明信在讀《潔癖》時，確實也有置身於光潔與暗汙、被兩者拉扯的奇異感應，另外他也說起：「這本詩集並不分輯，必須找到換氣的方法，才能一口氣讀到底。」

林夢媧眼睛帶著笑意說：「從書封到不分輯，乃至於內容，《潔癖》都想要達到乾淨得讓人感覺不舒服的狀態，因為這就是潔癖。」讀者們立刻被林夢媧的坦然直率逗笑。

隨後，林夢媧講起不分輯的幾個內在原因。在生產後，她十分執著於獨處的狀態，「成為媽媽，就意味妳的時間不是妳的時間，妳的身體也不是妳的身體。在處理完先生與小孩的事後，我會獨自窩在書房，像是保護自己的時間。」

分娩後，林夢媧沒能創作，因為能夠自處已經是難能可貴，要直到女兒一歲她才慢慢放鬆，沒有什麼神祕的儀式，就只是把心神放回生活當中，開始與先生對話，處理內心的不安感，釐清那些就快要撐不下去的情緒，「然後持續思索。每次真的把一件事想得很完整，我才能寫下一首詩。這個過程無法打斷，我無法打斷我自己，因此不該分輯。」

在林夢媧而言，《潔癖》是深沉獨處、面對傷痛、完成自我思考的結果。是以，《潔癖》乍看沒有情緒、一切都乾淨光滑，但實際上卻是直視痛苦後，將思維與情感都整理完全了的緣故。

任明信聽了很有觸動，「從第一首詩〈你說要回到日常〉、〈活下去〉、〈徒勞〉到最後〈回家〉、〈搭車返家〉，充滿豐富的層次，的確可以讀見林夢媧真誠地穿越過人事的許多痛楚與折磨，把自己修煉得更加開闊。」

▉死亡非常靠近，反覆確認呼吸

任明信提起《潔癖》另外一個鮮明的特質，就是關於痛苦的正面凝視與理解，「生活的本質之一，就是痛苦。而詩人是有自覺地去思維與感受，並且找到自己恢復的方法。」他很好奇林夢媧為什麼特別著重於痛苦經驗的重整？ 

「首先是懷孕生產，有各種各樣的痛苦，包含吃全餐（原打算自然生產，卻面臨必須催產加剖腹手術等），術後差點被逼輸血，然後月子時，先生又勸阻我不要洗髮，當下內在生起300種想要殺死老公的辦法。」林夢媧頓了一頓，又說：「各位，這個可不是都市傳說。當妳處在那樣的狀態，真的會有這種衝動，不管妳的先生有多麼愛妳。」台下讀者報以熱烈大笑。

林夢媧開刀時，狀況有點危急，她的心念都集中在眼淚垂面的先生身上，還請求護理師去確認他是不是只有一個人，所幸婆婆來陪他。林夢媧沉聲說：「那是我離開前，最在意的事。而死亡非常靠近的感覺，後來也持續挺長一段時間。另外，女兒的呼吸也讓我很焦慮。」女兒一歲前，林夢媧睡眠狀況非常零碎，夜間時往往一個小時就驚醒一次，為了確認女兒是不是在呼吸，至今女兒三歲了，她還是會半夜醒來，做同樣的事。這似乎也從另一個方向解釋為何《潔癖》必須不分輯，那又涉及到生命與呼吸的暗喻。

「再加上，我非常尊敬喜愛的重要長輩，以及我的大兒子貓帝，先後離開了。」生完女兒後，就迎來兩樁死亡事件的打擊。現在回頭去想，林夢媧其時已有產後憂鬱徵兆，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光，只是她沒有意識到。但她也強調，產後憂鬱症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也無關於貧富，那是機率的問題，而且極其自然，畢竟妳的身體因為產出一個嬰兒，徹底被改造過。」

長輩的辭世，讓林夢媧有了遊魂也似的兩個月，「我與世隔絕，而且沒有記憶，我完全想不起來那兩個月中的任何事。大部分事情都是先生打理，我只是根據身體的本能在慣性活動。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滿臉是淚地跟我說，『妳可不可以好好地看著我？』，我才忽然醒過來，我好像不記得上次看他是什麼時候。」其後貓兒子之逝令林夢媧身心再次遭受痛楚碾壓，似乎靈魂都變成碎片。

接二連三走過人生巨創後，林夢媧如今的語調清澈：「生跟死之間其實沒有距離。」

「我想，」任明信充滿仙靈感地訴說：「生育應該是妳的師父吧。」

▉寫詩，以收納人生的各式痛苦

任明信神情溫柔地向林夢媧提問：「消解這些巨大經驗的法門為何？」

林夢媧提起法國導演安妮．華達與攝影藝術家JR合作的《最酷的旅伴》，一部宛若公路電影的紀錄片，在途中進行電影、攝影與藝術的探討。裡面有一段是JR將安妮．華達的人像攝影輸出巨型照片，貼黏在一座倒插於海岸的廢棄碉堡，隔日再去看，漲潮將相片刮得一點不剩，「對我來說，痛苦就像那個碉堡，永遠在那裡，被潮水淹沒，又再露出。」

緊接著她說起西班牙電影《愛在時光倒轉時》，故事從科技宅男人經由時間機器，回到兩天前，在他太太輕生以前，帶著極度憂鬱的她，重新走一趟他們相識第一日的旅程，企圖阻止她辭世。電影也從此分為回憶與現時兩條支線。林夢媧目光閃閃：「當男人回到過去，目擊太太在浴缸裡自殘的畫面，他再次回到愛情，進入她的心靈，並理解失去她的痛苦。」

後來也出現男主角晚年、白髮蒼蒼的版本，跟中年的男人，一起充滿深情地護送太太去海邊。男人並聲淚俱下太太告解，希望她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用死守他，就消失了。度過死劫的她，重回家屋，面對無從知曉她曾經死過的男主角。而電影結尾於女主角對丈夫表明，她要走了，並且要他回來找她。「我哭得很傷心。」林夢媧動情地說：「生命需要不斷回去面對與整理，持續瞭解傷痛，並回到生活。這些全都是試煉。」

「人生是修羅場。而創作無法救贖或治癒。」林夢媧停頓幾秒，誠摯地說道：「當然，被作品感動或者覺得被拯救，並不是假的，只是痛苦不可能從此擺脫。那些讓人心生不寧的龐然大物，不曾消失。面對那些經驗，其實非常痛苦。但如果不把痛苦整理，寫成詩歌，變為可見的秩序，我就無法安放自身。我需要把到處散亂的痛苦收納好，和它們共處，好讓心靈有其他空間，足以容納其他事物。」

任明信先是回應被林夢媧成功推坑電影。而後他認為，成家和出家在自己的心目中，重量是一樣的，因為都要面對各種人生疑難。任明信柔聲講：「生跟死，讓林夢媧經歷了真正的學習，獲得重新開始的豁達力量，並且體現在她的詩歌中。」

▉所有讓你成長的，都可以是母親

任明信細部提到幾個詩集的意象，「譬如草原和地獄，在她筆下，草原非常迷人，好像不會匱乏，但又伴隨著地獄出現。又或母親與鬼，彷彿四面佛，有拂塵，也有武器，仁慈與兇殘一體。還有我一開始講過的光潔和髒汙並存。」

因為生產時，有隨時都快死掉的感覺，以及後來一些事情，讓林夢媧有生和死非常近、甚至它們是合一的體會，也形成林夢媧詩歌特質。「當我寫出〈遺囑〉，才覺得《潔癖》誕生。」她神色沉靜地說。

至於母親，〈遺囑〉寫『我是母親的疤』、『讓母親是她回家的路』，〈十月病〉則是母親與厲鬼的辯證、結合，還有〈回家〉裡的『母親／會砍斷你的心』等等，林夢媧講述：「這本詩集的母親有著多重含義，每一個都是我自己的狀態以及改變，是人生不可能躲避、拋下的主題。母親不止是身份而已。或者我應該說，所有讓你成長的，都可以是母親。」

「日本藝術家小松美羽曾說，繪畫就是她祈禱的方式。」任明信肅穆地表示，《潔癖》也給他一種巫言的感覺，甚至是進入崇高廟宇的感覺，他總結道：「神的意象，龐大的形而上，在詩集裡不少見，還有許多日常生活或耽於愛、旁及親人的描繪，林夢媧像在打造自己的神殿，每一個細節都有作者自己的生命體驗，讓人得以進入她的困境，觸及那些心底的結。這是複雜而具有魔力的歷程。讀完《潔癖》，也有由魔入道的滋味。」

雪
作者：任明信
出版：大田
定價：3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