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提醒作業員注意工作安全的警語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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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一雙手,洗過,也就乾淨了。陳昌遠:「拿到自己的詩集後,又聞到那股有機溶劑氣味,隱隱約約,讓我心情有點振奮,又有點恍惚。」

《工作記事》作者陳昌遠,先前曾是報紙印刷廠技術員。他的朋友這樣介紹他:「這個人很屌,他寫詩,但是投副刊都投不上,所以他就跑去印副刊了。」報紙印著印著,技術員成為了一名詩人,並出版第一本詩集。逗點邀請陳昌遠撰寫他在印刷廠寫詩的種種故事,第十四篇,他談到在報紙印刷廠內那些印刷油墨造成的髒污,還有讓他幾乎上癮的有機溶劑氣味。

你說一雙手,洗過,也就乾淨了。」(工作記事-42)

大概做了二年,印刷廠的老前輩才告訴我印刷紙質的差別,有的紙捲偏藍,因此報紙的廣告呈現,也會偏藍,有的偏黃,如果不湊巧電腦的油墨調配不夠精準(通常是精準的,顏色呈現出錯,主要還是機器某些地方出問題),或者手動微調不小心調過頭,上頭的人像就有肝病的黃色感,或者憂鬱的藍臉。通常這很難用肉眼看出來,沒有打樣的情況下,淡紫色背景印成淡紅色也不是新鮮事。

油墨味很難形容,那味道其實有一種樹脂感,有點忘了。記憶深刻的是觸感,黏稠近膏,稍微一沾就黏上了,你摸什麼麼都會沾染,在一塊廢布或工作服的衣角簡單擦擦,再去碰別的東西,那墨漬一樣四處黏,彷彿你的手成了個印章,摸什麼就留下你的指紋。

更麻煩的是那油墨嵌入了你的指紋,用菜瓜布混著粉紅色的洗手劑搓也難以消除。我離開印刷廠半年後,指紋裡的油墨才漸漸消失。

在工廠做事當然不可能沾到了就去洗手,或該說,進工廠本來就要有耐髒的心理素質,大塊的油垢從角落挖出來,或者整個鑽進機器裡去,動碰西碰,粉塵,粉塵聚集成的顆粒,粉塵聚集各種油墨所凝結的膏,粉塵集結各種油墨加上機油黃油什麼的混了水成了膏又乾掉所變成的硬塊,通通都黏在手上,或身上。通常,我們會戴著抗有機溶液的手套做事,除非是緊急要排除故障情況。

但其實戴著手套碰印刷機是危險的,因為若不小心勾到,機器咬住手套,就會把你的手捲進機器裡。我剛進印刷廠時,待退的老同事就讓我看他被機器咬掉而沒了指頭的手,另一位老同事更是被咬掉手掌的肉,靠移植屁股肉來填補。也聽過這樣的故事,台北的印刷廠一個新進同事,整個手掌的肉被機器咬掉,醫生將他的手縫在肚子生新肉,結果他洗澡時滑倒,剛好撞到埋在肚子的那支手,啪一聲手直接與肚子分開。雖然聽得是轉述,但想起來還是很恐怖。

所以最安全的工作方式是徒手,比起被捲入機器沒了手指,手弄髒簡直是小事情。油墨沾滿手,就用有機溶劑來洗,那是報紙印刷廠最主要的味道,極易揮發的溶劑,油墨與之輕觸即消融,這款溶劑當然是有毒性,傳說退休的人罹癌都跟此有關。但管不了毒性如何,畢竟雙手沾滿濃墨無法做事,於是雙手就伸入裝溶劑的桶子搓了。

安全守則告知這溶劑有可能上癮,我始終不懂,這麼難聞的東西怎麼可能吸上癮?後來推測,每天上班,進入工廠就會提醒自己精神緊繃起來,工作的過程會不斷提振自己的心理狀態,對自己說注意安全,對自己說專注做事,下了班就是睡覺休息,如此經過十多年,身體記得了那氣味等於專注與振奮暗示,大概也就上癮了,一天沒聞到就覺得倦怠。

我離開報紙印刷廠後,時常覺得倦怠,有時晚上做夢會夢到自己在工廠上班,不知道這算不算上癮症狀?我很久沒聞到那股味道了,拿到自己的詩集後,忍不住聞了一下,又聞到那股有機溶劑氣味,隱隱約約,讓我心情有點振奮,又有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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