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裡能不能包含巧言令色的部分?」——楊子霈讀《藝術之子》
online女子讀書會,邀請讀者讀一本「關於她」的書。
我們邀請跨領域專家分享讀後感,每人從一則關鍵字出發,深刻討論文本各面向。不過還是提醒大家,讀後感可能會爆雷,請斟酌閱讀。
帶隊讀者004:楊子霈(作家/高中國文教師) 閱讀作品:黃郁晴《藝術之子》 關鍵字:#巧言令色 |
《藝術之子》是一部即使只看劇本文字、沒有看現場表演,都令人看得很痛苦鼻酸的劇作。特別是劇中描繪排演契訶夫《海鷗》的劇場導演范一諾,如何運用權勢、巧言以及演員對他的「美學之愛」來遂行私慾的部分,寫得無比真實; 其後范一諾又對訪談者誇誇其談他宏大的藝術理念,讓人深感諷剌,如此以巧言粉飾惡行的巨大邪惡,是全劇最令我深有感觸之處,也忍不住想要一一辨析范一諾這個角色的「巧言之謬」在哪裡。
書封的說明文字,有提到作者黃郁晴以劇作思考《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那段刻骨銘心的叩問:「藝術裡能不能包含巧言令色的部分?」
其實如果從中國文學與哲學的傳統來看,藝術的位階並沒有優越於道德、真理或實用,中國文學中倒是期許文人文格與人格必須合一,或者「文以載道」、「文道合一」的。所以漢賦四大家的揚雄,晚年認為辭賦已失去諷諫的風骨,於是鄙薄辭賦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 南北朝時文人對藝術形式的極致追求也不被主流中國文學史論述所頌揚;唐宋古文大家對於「文以載道」的信念更是眾所周知的。而中國哲學中,「巧言令色」被儒家鄙棄為「鮮矣仁」,老子也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韓非子則以「買櫝還珠」的寓言說明巧言之不必要,墨子甚至重視實用功利甚於藝術而提出「非樂」的主張。以此來看林奕含的提問,就可以知道,她其實是誤解了中國文哲的理想追求,或者說,是她太相信老師陳星能代表中國文學,而陳星所為又明顯違背了這些理想追求,才導致她這樣的誤會。
而若以此來看范一諾以「身為一個人不能為所欲為,當然不行,但是在作品裡我們可以,我們都是自由的」來誘騙靜芳,說服她「把自己交出去」、「為藝術犧牲奉獻」才能「開口說話」。也可以看到其中的謬誤之處: 藝術創作還是有其道德邊界,並不能為所欲為,人更不可以妄自以為能代表藝術,假藉藝術之名對他人為所欲為,這些從來都不是中華文哲傳統中對藝術的理想追求。
另外若從西方文哲理論來看,范一諾的巧言也是經不起檢驗的。就以最講求探究何謂「藝術性」的俄國形式主義理論來看,藝術創作的目的就在於把那些日常的、司空見慣的,已經不能引起我們美感和新鮮感的東西「陌生化」為奇異,從而使人產生強烈感受(註:可參見胡亞敏《敘事學》導論中對俄國形式主義的介紹。胡亞敏,《敘事學》,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5月初版,6頁)。是故范一諾所言:「契訶夫說得太多了,都是廢話,我不相信語言,我只相信行動。」是不正確的。契訶夫的《海鷗》固然在思考戲劇是否無法表現真實生活,所以全劇沒有主角,都是瑣碎的日常語言和對話,但那就是契訶夫所採用的「藝術形式」,無視其瑣碎對話只是曲解《海鷗》吧? 而且,沒有努力經營語言或者藝術形式,又將如何區分戲劇與日常、以呈現戲劇獨特的「藝術性」? 而范一諾所謂的「行動」又是什麼? 混淆戲劇與日常的行動,假藉引導體會劇本來對女演員上下其手,只能算是性騷擾吧?
當然俄國形式主義只是影響二十世紀初期到中期西方藝壇的藝術理論而已,所以除了以此分析范一諾的「巧言之謬」,我還想引述最近衛城出版的《大師失格:如何在人品與作品之間劃出界線?》來談藝術家能否以巧言美化自身的敗德行為。這本書中,作者美國衛斯理學院哲學系副教授艾瑞克.哈塔拉.馬特斯(Erich Hatala Matthes),以哲學引領我們思索藝術與倫理間的種種繆葛,討論當創作者敗德是否會影響其作品價值。書中引用哲學家貝里斯‧高特(Berys Gaut)提倡的藝術倫理批評方法來跨越美學與倫理的鴻溝──即創作者會為作品賦予美學目標,如果沒有辦法達成目標,那代表作品在美學上有缺陷。所以,當創作者透過作品為自身的敗德行為辯護時,觀眾也可能不依循原先作品預期方式給予回應,那創作者的道德瑕疵就會造成作品中的美學瑕疵(註:艾瑞克.哈塔拉.馬特斯(Erich Hatala Matthes),劉家安譯,《大師失格:如何在人品與作品之間劃出界線?》,新北市:衛城出版,2025年01月02日,電子書版154頁)。比如飽受亂倫爭議的導演伍迪‧艾倫在電影《曼哈頓》中正當化中年男子與青少女的戀愛,但觀眾也可能基於道德理由拒絕接受電影中描述的浪漫關係,那就會造成作品中的美學瑕疵。因此,當范一諾以巧言粉飾其敗德行為、曲解《海鷗》意旨,造成他的核心觀眾兼工作伙伴──女演員們集體受創時,那也會減損其創作所想達成的美學效果,他並不能算是成功的藝術創作者。
此外,我還想摘引《大師失格》中討論到的「美學之愛」這種愛的類型,來辨析范一諾的另一重可惡之處。本書指出,人們可能因為喜愛藝術創作而對藝術家產生信仰、認同,而對其產生「美學之愛」(註:艾瑞克.哈塔拉.馬特斯(Erich Hatala Matthes),劉家安譯,《大師失格:如何在人品與作品之間劃出界線?》,新北市:衛城出版,2025年01月02日,電子書版807頁)。然而「信任是一種將自身脆弱的一面交付給他人的過程」,當我們相信藝術家能代表某些特定理想時,也讓自己處於這些價值觀可能遭受侵蝕的脆弱境地,所以當藝術家行為失當,我們才會深感被背叛。而范一諾便是利用了女演員們對他或契訶夫的「美學之愛」遂行私慾,失當的行為使得女演員們深感被背叛,連帶的也使她們懷疑戲劇藝術,扼殺演藝夢想,在戲的下半場即使已遠離劇場都還擺脫不掉范一諾的黑影。
綜上所述,范一諾的巧言謬誤甚多,他也並非「藝術之子」,只是有個血緣上的藝術家媽媽、擁有較多藝壇上的社會資本而已,他並不真正懂得藝術。因此,不是藝術背叛了女演員們,而是范一諾違背了藝術的理想追求,混淆戲劇與日常以及利用她們對他或契訶夫的「美學之愛」,背叛了她們。她們並不應因此遠離和懷疑藝術,而應該遠離和懷疑那些利用藝術之名逞個人獸慾的藝術家。
《藝術之子》生動塑造了范一諾這樣的藝術叛徒,其錯謬百出的巧言,對照台灣在2023下半年#Me too運動所揭露出來的眾多藝壇權勢性侵事件,都讓人很有既視感。本劇並且以角色的更名、與契訶夫《海鷗》的互文、上下半場的對照……開啟很多討論空間,雖然很殘酷痛苦,但也讓人正視藝術領域中的權勢性侵問題,呈現藝術叛徒如何以權勢、混淆曲解藝術來巧言誘騙,遂行私慾,讀完能使藝術愛好者或從業者反思並警戒。
因此,我很想經由以上討論為學藝之路上遭逢此類挫折的倖存者們去除陰影:請不要因為遭遇過善用巧言遂行私慾的藝術家,就懷疑藝術之美,或讓自己的藝術夢想折翼。藝術中雖有巧言美技,但絕不是用來粉飾辯護敗德行為的。如此濫用巧言美技之人,並不真正懂得也不能代表藝術。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增訂版)
作者: 林奕含
出版社:游擊文化
大師失格:如何在人品與作品之間劃出界線?
Drawing the Line: What to Do with the Work of Immoral Artists from Museums to the Movies
作者: 埃里希.哈塔拉.馬特斯(Erich Hatala Matthes)
譯者: 劉家安
出版社:衛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