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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的潔白——沈默評《南方從來不下雪》

時隔五年,在描繪台灣原鄉樣貌的長篇小說《不測之人》後,陳育萱推出短篇小說集《南方從來不下雪》,場景從鄉間移往港都,語言則是由大量台語對白轉向一般華語,主題更集中於描寫創傷之人的各類苦楚疼痛,以及他們如何與難以閃躲的損傷相處。兩本小說差異頗大,但相同的是邊緣畸零者和底層世界的莫可奈何,唯《南方從來不下雪》確實不再那麼悲歌苦悶、陰翳難擋,縱然人物仍是活在被封固之境,但整體文字和色調明亮些許,似乎天大困境仍舊有值得活的可能。

我想起李英愛擔綱主角的《親切的金子》──這是韓國導演朴贊郁【復仇三部曲】的第二部,從個人私仇轉移到被害者集體公審並刑殺犯罪者白老師,到了電影結尾,金子的女兒穿著米白睡衣,赤裸行走,而雙手血腥的金子,帶來手做的潔白蛋糕,希望女兒能夠「活得清清白白」。滿天雪落,女兒吃著蛋糕,張開嘴巴,舌頭伸出迎雪,金子眼眶皆淚,凝望夜空,但她不張開嘴,最後將整張臉埋進蛋糕。渾身冤屈與罪孽如她,終究潔白進不了體內。這一幕何其溫柔動人,傷害無可救贖,即便清白不了,金子還是有所覺悟地持續活在世間。

《南方從來不下雪》也正有如此精微的意味,角色們都走在灰沉沉、毫無希望的路上,至尾聲,也就有了一點暗中的潔白光暈,他們都在世間找到存活的姿態,如「……他知道萬事萬物都有其相對位置,而很多事最後都會慢慢歸位。……新大樓的陰影會隨夕陽降下,矮小老舊的房舍會顯得更像無人聞問的廢墟,未曾痊癒的疤痕。」(〈歸位〉)「他默思南方是不下雪的。從不。/如此,孤單的雪人便能受到一整個夏季的陽光照拂,脫卸憂悒孤絕的雪花。……那場潔白的雪已過,未來將不再令他失眠了。」(〈南方從來不下雪〉)……

直入氣爆、白色恐怖受難者、疾病照護、眷村老兵、工殤、產業興衰與都更議題的現場,每一篇小說都捲開人物的心靈長幅卷軸,陳育萱悲憐但不濫情地凝視他們,深明人生實難、處處絕境,但又在盡頭之前投以輕熱微暖。如同台灣紀錄片導演陳志漢的《一念》,黑白色調的影片中,大量攝入病床旁的窗外風景,有風,有樹,生機就在那裡最小幅度的搖曳,室內的患者正經驗慘澹的現實,人生不可能再更好了,但仍舊保持薄縷也似的光閃。

而其中,〈放生〉關於失智老兵瞅望醫院白天花板的書寫,是《南方從來不下雪》極其誘人的一段:「光潔的白,慢慢出現了層次,像是有物體特別要教他發現一樣,開始產生了陰影,陰影的濃度最初都是淡薄的灰,細瞧著,便有鼠灰色、柏油色逐漸顯影。」這段描寫充滿寓意,看似不經意,實則巧妙無比地穿透了表象與精神,展練出人物的心理實景,乃至於小說家對殘酷世界的溫暖盼望。

巧合的是,高雄人任明信也寫了一本詩集,名為《雪》,裡頭的一首〈去過靜慢的生活〉寫著:「只過靜慢的生活/離光很近/陰影於是顯得巨碩/願你也愛自己的陰影/如光愛你」。

陳育萱或也是這樣子的愛著陰影中的光,柔軟地與她小說中的人物同在。

(本文經作者授權刊登,點此閱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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